懷老十

不可想像，老十已走了十八年。十八年前的初夏。六月一日。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美術(shù)館的展廳里，每次與老十流連瀏覽各種展覽，品評議論，暢談默許間，俯仰于古今人物。老十每每會看完展覽走到院外走廊上抽支煙，之后短暫陷入沉思狀......誰知道，他又與哪位古今人物比高低呢？

老十最喜歡齊白石。可謂已得其神韻三昧。只是生活閱歷與生命情趣不同，老十畫境蒼涼鬼怪，而齊老爺子畫境更陽光，便是畫涉鬼怪，也筆帶溫情，不那么壓抑。

論藝術(shù)，老十與我聊得更多。他對歷代高手自然都佩服，但他更喜歡那些有個性、有風(fēng)格、有情味、有筆墨的人物。八大、金農(nóng)、羅聘、陳老蓮、徐渭、項圣謨、吳昌碩、黃賓虹、林風(fēng)眠、潘天壽等等都為他心儀。對于西方的繪畫大師，老十也是有研究和學(xué)習(xí)，畢加索、梵高、塞尚、高更、莫蘭迪、莫奈、馬蒂斯等亦為他所喜歡。

老十善于學(xué)習(xí)。一次有人送我們兩本畫冊，，一是日本版畫家棟方志功，一為日本近代文人水墨開山富岡鐵齋，老十當(dāng)仁不讓說，他要富岡鐵齋的畫冊，富岡鐵齋的粗服亂頭，筆墨恣縱，很快就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這對于深化他的筆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老十在寫意水墨里將齊白石與富岡鐵齋融化成自己的面目，蒼涼沉郁，痛快淋漓，為人稱道，可見其善學(xué)之一斑。

老十畫鬼出神入化，曾經(jīng)讓我吃驚。數(shù)日不見，他會拿出一批“鬼畫”讓你看。這個題材讓我不喜歡。但在這個“鬼話”滿天的時代，“鬼畫”是借“鬼”諷世罵人，因此他請我為文時，我寫了篇“畫鬼嘲人”，他滿意。老十喜歡夜深人靜時作畫，茶一杯，煙一支，窗簾拉上，讀著“二李”（李賀、李商隱）的詩，神與之遠，含毫潑墨，萬千感喟，奔赴腕下。就是白天，進到他那“陰山”背后的畫室兼客廳，你也會覺得陰森森的。我一直覺得老十的世界里，陽光與陰郁并存，單純與復(fù)雜同在，他的心理世界孤獨桀傲，外表的平易與內(nèi)在的孤寂混合成老十一人。

以棋、以酒、以茶、以書、以詩、以畫、以愛、以恨相聚談的時日，是我初作“北漂”時與老十等在京友人的共度歲月，那些已沉入記憶深處的美好時光，讓人懷想。

老十愛讀書，愛詩，在我認識的畫家中也是少見的“讀書種子”。但他不是為學(xué)問而讀書，是為藝術(shù)和人生而讀書。他的詩以俚語入詩，世態(tài)人情、嬉笑怒罵，有幾分白石風(fēng)味，當(dāng)然是自吐塊磊。

眾人眼中的老十有多種老十，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理解印象與認知。而作為曾經(jīng)也算親近的友人，我眼中的老十真實而復(fù)雜。他是個值得并令人懷念的人，不可多得的才與情兼?zhèn)涞娜恕?/p>

梅墨生

2014年8月16日于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