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庵的畫

王家葵

我完全不會畫畫，甚至不全懂畫，以前寫過《近代印壇點將錄》和《近代書林品藻錄》，討論近現(xiàn)代書法篆刻，也曾經(jīng)動念再編一冊《近代畫家百一贊》，以與前兩書鼎足而三，盡管從旁慫恿的朋友不少，終究還是存有一毫自知之明，沒有輕舉妄動。

雖然不懂畫理，但似乎并不妨礙我以“外行”的立場看看熱鬧--近代的中國畫壇也真夠熱鬧。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外來的美術(shù)理念沖擊下，不論是否飲過洋墨水，不論主張激進改良，或者溫和漸變，或者恪守陳規(guī)的藝術(shù)家，筆下或多或少都流露出西洋風格、東洋趣味。漸漸的，四僧的地位忽然壓倒四王；大寫意花卉竟有凌駕山水大科的勢頭；乃至隨筆漫畫，也可以堂皇登大雅。

藝術(shù)風格千千萬萬，欣賞品味萬萬千千，二者契合，便在觀覽者心中涌現(xiàn)美感，如若相反，則生出厭離。而站在創(chuàng)作者的立場，我手寫我心，并不曲阿觀覽者的好惡，隨時俯仰。所以，不管是四任、蒲華、吳昌碩，還是稍晚一些的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在他們的時代雖然也是謗譽參半，而蓋棺論定，其大師地位終究不可動搖。

晚近的大陸畫壇喧囂依舊，但具體情況卻十分不同。以舊筆墨寫狀新物事，原本無可厚非，可一旦有強權(quán)政治滲入，不僅壓抑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更扭曲觀覽者的美學(xué)認知。尤其可怕的是，一旦創(chuàng)作者與欣賞者都自覺自愿地為邪靈謳歌，則整個社會如陷深淵，求出無期。

翻看吳湖帆畫作，于兩幅作品印象深刻。一是1965年慶祝我國第一枚原子彈爆炸成功，用水墨烘染出來的蘑菇云，其創(chuàng)造性并不遜色于“馬遠水”、“米家山”；另一幅標題為“虛心學(xué)習又紅又專”的鏡心，以一匹紅磚壓一枝墨竹來切題，庸俗如此，已非言語所能表達。前一作品證明吳湖帆的創(chuàng)作能力并沒有因各種運動的折騰而下降，后一作品則是文人精神墮落的標志。至于更多的藝術(shù)家，畫慣了“二為”主題的作品，連技術(shù)也退轉(zhuǎn)了，此數(shù)十年間誕生的所謂“重大題材”作品，大半都是吳湖帆“又紅又專”之流亞。

1980年代藝術(shù)家開始覺醒，竭力掙脫體制枷鎖的桎梏，部分國畫家也嘗試使用夸張的筆墨、強烈的色彩、扭曲的造型來表現(xiàn)荒率的主題，藉此表示對正統(tǒng)“赤色”文化的反叛。我理解這些藝術(shù)家內(nèi)心的無奈，對這樣的作品也無反感，但總覺得用“以暴制暴”的方式來對抗，醇和爾雅的古典主義也連帶“躺槍”，而這種古典主義，從晚清以來便傷痕累累，再經(jīng)歷此劫，終于蕩然無存。因此我更喜歡氣息近古的作品，除了個人的性格偏嗜以外，更希望用醇和爾雅來修復(fù)這些年毀損的社會關(guān)于美的體認，我之推崇竹庵的畫作，實緣于此。

科班出身的畫家，技術(shù)細節(jié)的嫻熟乃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而由茲進乎大道，卻需要綜合積累和機緣湊泊。

認識竹庵已經(jīng)七年，有幸見證了他的畫藝，由青澀而趨成熟的過程。在我朋友中，竹庵最具有古典情節(jié)，他不僅對文房雅玩多有見解，也躬自刻硯銘、制匾額，乃至興構(gòu)小園，頗令我等只會坐而論道之輩，慨然興嘆。嗜好既高尚，心地便明澈，筆下自然清逸。

未來時代，藝術(shù)更加多元，復(fù)古絕不是主流，但傳統(tǒng)筆墨仍會保留一席之地，假以時日，竹庵必是此流派的頂尖人物。

竹庵的畫將展于義烏，希望我寫段文字，自酌能力有限，本打算湊一首詩來應(yīng)付，又覺得愧對他的殷殷雅意。最近幾天與竹庵兄同游日本，相與切磋，終于草成此篇。詩在此以前已經(jīng)做好，未忍割棄，綴于文末。

【弋陽舊民圖繪歌。集前賢成句，用東坡《聚星堂雪》韻，敬呈蒙竹庵道長?！?/p>

常持清凈蓮花葉 張說《送考功武員外學(xué)士使嵩山署舍利塔》 ，林下眠禪看松雪 皎然《寄題云門寺梵月無側(cè)房》 。曹霸丹青已白頭 杜甫《存歿口號二首》 ，天與黃筌藝奇絕 徐光溥《題黃居寀秋山圖》 。浣花春水膩魚箋 羊士諤《都城從事蕭員外寄海梨花詩盡綺麗至惠然遠及》 ，春潭瓊草綠可折 李白《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 。同是蒙恬一管筆 方回《題羅觀光所藏李仲賓墨竹》 ，注盡波瀾名不滅 司空圖《馮燕歌》 。攢峰若雨縱橫掃 皎然《奉應(yīng)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 ，忽作風馳如電掣 王雝《懷素上人草書歌》 。山水之圖張賣時 杜甫《夔州歌十絕句》 ，龜甲屏風醉眼纈 李賀《胡蝶飛》 。深隱云林始學(xué)仙 杜光庭《題鴻都觀》 ，石中黃子黃金屑 顧況《剡紙歌》 。大千江路任風濤 韋瓘《留題桂州碧潯亭》 ，榮祿過眼才一瞥 程公許《和謝孟彝秘丞館中書懷》 。詩清雖為竹庵編 王炎《和麟老韻五絕》 ，妙道通微怎生說 呂祖《絕句》 。朝飛暮去弋陽溪 劉長卿《登馀干古縣城》 ，丈夫志氣直如鐵 寒山《貪愛有人求快活》 。

2014年6月16日京都奈良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