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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從心所欲不逾規(guī)——讀張仃先生風景素描

來源:張仃藝術網(wǎng) 2010-02-23

  古人驚異于佳句,有“迥出意表”之說,感佩某人才情多端,逐嘆“知之不盡”——這兩句話,挪來言說張仃先生的畫到,再恰當不過。先生功業(yè),多有專論在前。進入得見先生萬年素描風景寫生,賞讀再三,進喜莫名,卻不知如何下筆議論才好。

 

  這是先生于焦墨山水同期經營得私淑作品,起手勾畫,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先生羈身文革“干校”,無可作為,年望花甲,壯心不已。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歲歲出行,寫生不輟,至一九九七年遂告歇手,時已八十高齡——這批風景素描前后牽沿累續(xù)二十余載,數(shù)量之多,潛修之深,委實迥出意表,彌足珍貴,而據(jù)我所知,竟至于從未面世——先生秉賦道行,真是知之不盡啊!

 

  先生早歲中年的化作,或予人熱烈華美的印象,及至焦墨山水,郁郁蒼蒼,誠可謂“燦爛歸于平淡”,今看其素描,不料滿紙披紛,質樸清新,景物紛繁,俊秀而空靈,于“平淡”中居然有“燦爛”之象。若論畫品,率半是在能、妙之間,細擇其中十八九幅,反復照看,允推神品,竊以為有勝于先生自己的焦墨山水畫。

 

  固然,筆墨與素描的紙本效果原本有異,而這批作品的姿態(tài)尤難把握,既顯且隱,一如先生歷來詭變的畫趣——若視其為素描,通常所謂“素描”不能這般散逸,視其為速寫,通常所謂“速寫”遠不及這般周詳;看作備用的素材,這素材如此完滿,說是嚴格的寫生,又處處瀟灑,隨興所致……最難評議者,尚在先生于西畫式寫生與山水畫傳統(tǒng)之間,如何出入往還,左右逢源:先生自己說,若非親臨眼見,他不會捉筆勾畫,論對景寫生,這便是西來的影響,中國畫論雖有“搜近奇峰”、“行萬里路”之類的形容詞語,卻是自來沿襲“觀照”、“默記”的成法,不做興倨實寫生;然而張仃先生所有“倨實寫生”的稿本,一眼看去,其圖式與美學,儼然山水畫大統(tǒng)脈跡斑斑,若非久自涵養(yǎng),這批素描的況味便即不可思議。

 

  張仃先生的創(chuàng)作觀,自來忽此乎彼、亦莊亦諧。取先生堂堂戲言“畢加索加城隍廟”,論者便可說紛紜,或凸顯其傾向“現(xiàn)代性”的試驗,或稱道其采擷“民間”藝術的美意,迄至出焦墨山水系列,尤可使先生成為民族文化道統(tǒng)的一位賢士……先生究竟是哪一種角色呢?所謂“知之不盡”者,我以為是在先生總于不同的層面豁然顯現(xiàn)不同的層次,不同的層次,又宛然展示不同的層面,以古語形容,即發(fā)乎于情致,入乎于學理——先生之變異多端,歸類與定義,總是兩難,而他淡然隱匿的素描,卻使這兩極乃至多極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他手中成為罕見的可能。

  好比先生暮年一份寧靜的證據(jù),一筆風雅的注腳,這批小畫似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又在畫律令的“情理之中”。這一良好的“悖論”,乃因素描天然適宜于知性與感性的均衡:我們看先生的焦墨山水,感性仍不受制于知性,因有涉筆墨千年的是非,而在風景素描中,手眼紙筆,逐告“感”、“知”兩端的交融無間。

 

  中國山水畫的“曠觀”、“境界”,西洋風景的“詳確”、“豐實”,各有理路、各有美感,悉心審視,我們終究難說張仃先生是在優(yōu)游寫生,抑或向遙遠傳統(tǒng)致以當代的回聲。在山水道統(tǒng)與寫生旨趣之間,先生可謂處心積慮而了無芥蒂,誠不知出于天資,抑或歷練多端的實踐。以我看來,先生的擅變,非在其“變”,非在其“多”,而出于叔本華定義藝術家敏于“外化”的秉賦,貴在涉獵任一畫類和主題時,那種內在的體貼與相知:先生不論是畫了什么,怎樣去畫,都能深度卷入,整個交付自己:先生的漫畫宣傳畫,是真的戰(zhàn)斗;先生的壁畫與動畫,是真的豪情;老來的壯游神州畫寫生,自亦真的曠達。然而見及張仃先生性情的一面,便易忽略這批小畫深藏的智慧,審慎的創(chuàng)意。

 

  據(jù)說先生艾即曾修習國畫,于是暮年畫得那么熱切,仿佛償還青春得夙愿,又好比遲來的修煉,惟見他歡喜異常。當我目擊先生的素描,發(fā)現(xiàn)我們幾乎還不了解他。真的素描是這樣的一種繪畫;它自會透露作者可能并不知道的秉性。一位才情彌散的畫家不會在萬年浸淫于素描,出外寫生,而老人的素描有如漫長跋涉的遠景,自有無法企及的境域。畢加索垂老之年的素描,驚悸而貪婪,筆筆是在獲取年命的余燼;在我們的繪畫世代中,張仃先生也是位余溫尤熾的壽星,然而平和淵靜。畢加索若是看見這批風景素描,將對東方人的涵養(yǎng)之道,欣然有悟——今見張仃先生的素描,我以為,我畢加索有幸。

 


【編輯:張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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