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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北京秋拍】尤永讀畫:五個詞匯里的劉野

來源:中國嘉德拍賣 2023-11-06

這篇文章題目借用了余華先生一本書的名字,但是內(nèi)容上卻沒有什么關聯(lián),這也是文字對繪畫結(jié)構(gòu)的一種回應。

劉野的這張畫叫《金光大道》,畫的題目借用了浩然(小說家梁金光(1932-2008))一部著名長篇小說的名字,小說講述了一個河北農(nóng)村在解放后走向集體合作化道路的故事,隨后又被改編成一部家喻戶曉的電影。當時有一種常見的說法,即在“那個十年”期間只有“八個樣板戲和一個作家”,浩然恰恰就是這唯一的“一個作家”?!督鸸獯蟮馈吩诋敃r聲譽鵲起,后來則收獲了相異之評價——小說中偉岸的主人公名為“高大泉”,諧音“高、大、全”,是一個充滿犧牲精神的偉大勞動者,也是一個鼓舞人心的卓越領袖,這一英雄塑造之原則出于當時對樣板戲的要求,但現(xiàn)實中沒有一個人物像“高大泉”那樣“高、大、全”。

一個時代過去了,既有不散的幽靈,也有殘留的印記,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詞匯,也會勾起復雜的,說不清楚的感受和記憶。在浩然出版《金光大道》21年后,劉野在柏林開始畫《金光大道》,然后在北京最終完成了它,這張畫上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在兩行樹木的簇擁下,一條寬廣的明黃色的大道伸向遠方,伸向地平線,伸向世界盡頭。在劉野完成這張畫28年后,我又寫下這篇讀畫錄,試圖用簡單的5個詞匯,講述5個不同的故事。

Lot 206
劉野(b.1964)
金光大道
1995 年
布面 丙烯 油畫 
170×200 cm.
發(fā)表
《世說新語》,北京國際藝苑畫廊,北京,1995年,第27頁
《美術文獻》,湖北美術出版社,武漢,1996年,第11頁(局部)
《劉野》,明經(jīng)第畫廊,北京,1997年,第20頁
《是我》,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北京,2000年,第199頁
《劉野》,伯爾尼美術館,伯爾尼,香港,2007年,展覽作品目錄,第22頁至第23頁
《藝術投資》,2010年4月,第70頁至第71頁
《藝術與投資》,2010年5月,第48頁至第49頁
《藝術投資》,2010年5月,第113頁
《Hi藝術》,北京,2010年5月,第58頁
《藝術與價值》,2010年5月,第23頁
《當代藝術與投資》,2010年6月,圖版
《亞太藝術2010年五月至六月》,亞太藝術,香港,2010年,第52頁
《藝術與價值》,2010年7月,第35頁
《Hi藝術》,北京,2010年7月至8月,第79頁及第92頁
《藝外:ARTITUDE》,雅墨文化事業(yè),臺北,2010年10月,第87頁
《藝術投資》,2011年1月,第128頁
《新續(xù)史—龍美術館藏現(xiàn)當代藝術編年選集》,龍美術館,上海錦繡出版社,上海,2012年,第163頁
《Hi藝術》,北京,2013年10月,第198頁
《1199個人—龍美術館收藏》,龍美術館,上海,2014年,第65頁
《藝術財經(jīng)L’Officiel Art》,北京,2014年1月,第60頁至第61頁
《劉野作品全集1991年至2015年》,Hatje Cantz Verlag,德國,2015年,第87頁及第267頁
《緩步徐行—龍美術館十周年特展》,龍美術館,上海,2023年,第150頁至第151頁
展出
“世說新語展”,1995年12月8日至11日,北京國際藝苑畫廊,北京
“收藏展”,1996年,四合苑畫廊,北京“蒙德里安在中國:蒙德
里安文獻與中國藝術家的作品”,1998年,北京國際藝苑畫廊,北京
“蒙德里安在中國:蒙德里安文獻與中國藝術家的作品”,1998年,廣東美術館,廣州
“蒙德里安在中國:蒙德里安文獻與中國藝術家的作品”,1998年,上海圖書館,上海
“1199個人—龍美術館收藏展”,2014年9月28日至2015年2月15日,上海
“緩步徐行—龍美術館十周年特展”,2023年5月20日至8月13日,龍美術館,上海
RMB: 50,000,000-60,000,000

一個舞臺

劉野通過一個虛構(gòu)的舞臺,進入夢與現(xiàn)實的交匯。

豎直窗框——這是他1990年代繪畫中常見之元素,構(gòu)成了舞臺邊緣,高而狹,如演員候場的側(cè)簾幕。半人高的窗臺和地面構(gòu)成室內(nèi)景——雙人芭蕾,脫離引力的禮帽和圖書封面。窗外是兩行整齊的行道樹,一明一暗,伸向遠方,歸于透視滅點。金光大道伸向遠方,與霞光共輝,綺麗霞光中,一架飛機模型,拖著火光濃煙,正在緩緩墜落。

劉野畫中之舞臺感時時可見,他常用潛在的和隱身的第一人稱敘事結(jié)構(gòu)展開畫面,但這次不同,他不僅是畫者,是看客,他進入舞臺,成為主角;他還是演員,是導演,又兼評論家。他置身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事件之中,這事件不是王子和公主的童話,也不是東方的田園牧歌,是一個記憶片段的剪輯,一個夢。

有舞臺,你就會期待好的演員,這次,劉野選擇了他自己,童年的自己,中國最混亂,最癲狂的時期,這是一個童年生活和視覺印象的延伸。他自己扮演自己,是對荒謬年代的一本正經(jīng)的浪漫回顧。兒童眼里,分不出幻想與現(xiàn)實;兒童心里,分不出潛意識和顯意識,有意識和無意識;兒童思維,不講邏輯卻高于邏輯;藝術就是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聯(lián)姻,目光首先聚焦于人物,視線又引向舞臺之外。

有舞臺,你就會期待劇情。舞臺結(jié)構(gòu)是時間的結(jié)構(gòu),一幅畫是空間的結(jié)構(gòu)。舞臺上,要分幕換景,展開劇情;繪畫中,多元的時間觀并呈,過去的時間不是重生,而是批判性地疊印。我看到了1974年浩然的《金光大道》出版,1964年(劉野出生的那一年)紅色經(jīng)典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上演,1876年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1973年大衛(wèi)·霍克尼的《維希泉水公園》,1908年亨利·盧梭的《圣克勞德公園大道》,1689年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當下的和往昔的,虛構(gòu)的和非虛構(gòu)的,室內(nèi)的和室外的,形成兩種空間結(jié)構(gòu)。細究起來,舞臺上的透視和室外風景的透視又是不重疊的,稍稍錯位的,兩種交錯的空間結(jié)構(gòu)增加了荒謬感,不露神色地重演了多重時間。

“金光大道”舞臺上演的,不是悲劇,不是喜劇,不是歷史劇,不是傳奇劇,不是政治劇,也不是鬧劇或者滑稽戲,曾經(jīng)革命的舞臺,大幕一換,就成為追求成功和享樂的舞臺。中國當代藝術從1990年代起在全球舞臺的崛起攖動人心,我們都曾相信自己正在歷史偉大的舞臺之上,后來人們領會到了舞臺時間性背后的兩重深刻含義:一是沒有人能強行留在別人的舞臺之上,二是比起霸氣出場,不如長久在場。

劉野對舞臺的癡迷可能和他早期實用美術的教育背景有關,當我們回顧他的藝術生涯時就會發(fā)現(xiàn),他應該很早就意識到,他的角色不在現(xiàn)實的生活里,而在虛擬的舞臺上。

有舞臺就有戲法,他在這張畫中所使用的戲法是一層層展開的,我們先從這張畫的兩個版本講起。

兩個版本

這張畫還有一個前身——第一個版本,已經(jīng)被埋在圖層之下,被后來的顏料所覆蓋,只留下一張彩色照片,第一個版本被稱為previous version,畫于柏林,畫面已經(jīng)相當完整。第二個版本是在第一個版本基礎上的修改和完善,也就是我們正在討論的這張畫。

劉野《金光大道》第一個版本,作于1994年,柏林,已經(jīng)為現(xiàn)在的圖層所覆蓋。見于《劉野1991-2015》P267,HATJE CANTZ,2015年出版。

德國藝術出版社HATJE CANTZ(漢杰·坎茨)2015年出版了一本畫冊《劉野1991-2015》,共收錄了285件劉野的畫布作品,可以稱之為截止到2015年的“劉野全集”。在這285件作品中,列出了6件改畫過的作品——包括這件《金光大道》,畫冊中特意登載了這6件作品的previous version。我相信擁有兩個版本的情況絕不僅限于畫冊中登出來的這6件作品,這和劉野的創(chuàng)作方式有關,他幾乎沒有“隨意偶得之”的那種作品,每一件無不是殫思竭慮,再三修改,可能會面對一塊陰影應該偏冷還是偏暖舉棋不定,推敲其對整體的影響是弱是重;也可能面對一根豎直的色塊反復推敲,猶豫其與主題形象是否沖突。這張《金光大道》在其中尤為特殊,兩本版本的對照不僅看出手法,更重要是意圖。當我們列出對比圖像,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消失的和更替的東西,從中或許能找到地層之下的礦脈——關系到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脈絡。畢竟,這件《金光大道》是他柏林時期的最后一件作品,攜回北京后修改完善的這個正式版本,也成為他在中國創(chuàng)造自己舞臺的第一件作品,他在畫的背面很謹慎地落了款“金光大道,一九九五年,劉野於北京。”

他涂抹掉的東西包括:1、人行道上一塊北京街頭交通指示牌,上面是禁止鳴笛的標志;2、大道正中一輛倒地的自行車;3、右側(cè)陰影里舉槍射擊的人物,火光所指,一輛廂式貨車撞了樹,歪斜地??吭谌诵械郎?。

他的增加和修改包括:1、天空從晦暗轉(zhuǎn)向明亮;2、蒙德里安圖書封面從殘缺變得完整;3、地上多了馬格利特禮帽;4、增加了窗框和窗臺,改變了畫面結(jié)構(gòu),將畫面分為室內(nèi)和室外兩部分,室內(nèi)成為舞臺,室外成為布景;5、從單人舞變?yōu)殡p人舞。

兩個版本,修剪和嫁接同時進行。在留德四年的最后一年,他在異鄉(xiāng)想著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北京,他畫下了北京的符號和記憶。詩人怕回鄉(xiāng),是擔心記憶被現(xiàn)實擊潰,思鄉(xiāng)詞,都寫于客旅寄居。當劉野回到北京,曾經(jīng)涌動的北京記憶飄然隱沒,他選擇涂抹掉這些符號。中國文化身份是1990年代海外中國藝術家的核心問題,先亮出中國牌,下一步才好打自己的牌,這是一張名片,有時候還會成為進入某個大廳的一張門卡,在1990年代中期,已經(jīng)蔚然成風并行之有效,“中國性”、“中國身份”、“中國符號”匯為潮流,登上國際舞臺。劉野選擇了涂抹,也就意味著放棄,他從社會的外部符號,轉(zhuǎn)向藝術世界的內(nèi)部,轉(zhuǎn)向繪畫深處。他借用《金光大道》小說之名,所指是我自己的路,我內(nèi)心的夢和愿望。

藝術家一生中只有幾次選擇,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只有一兩次選擇機會在年輕時決定自己的道路,這張畫兩個版本的涂抹和修改是一個象征,標志著劉野的角色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而是在他自己構(gòu)建的藝術內(nèi)部的舞臺上。他離開了意識形態(tài)的封閉性,也離開了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實生活的緊張關系,這種約束和強制的緊張關系經(jīng)常構(gòu)成對自由表達的束縛。他畫的是具象繪畫,卻在我們過去似乎熟悉的現(xiàn)實主義繪畫體系之外。

這張畫尺幅很大,氣象也很大。我們說一張畫擁有大氣象,既不是指它的尺幅大,也不知指他所表現(xiàn)的東西大。一張畫不會因為表現(xiàn)了大海就變得寬廣,不會因為畫了大山大河就顯得崇高,更不會因為歌頌了美好人物而顯得高尚。一張畫的浩瀚之氣來自于藝術內(nèi)部,來自于和藝術整體的連接,我們將會在第5個詞匯中,具體地談到這一點。

最明顯的是,最終的版本從單人舞變成了雙人舞。

雙人舞

Lot 206 作品局部

畫面中的室內(nèi)部分是一個舞臺,正在上演一場雙人芭蕾。初看,很容易認為是一對情侶,細看,何其相似的兩個小人兒,一個是劉野,一個是她姐姐,姐姐比他大5歲。再仔細看,即使用兒童的標準來衡量,頭身比也超乎常規(guī),頭部的比例幾乎等同于上半身,他們都帶著頭套,這種頭套式面具被稱為“大頭娃娃”,在1970年代遍及各地,成為“小紅花”文藝團體演出的標配道具,舞伴臉上,沒有戀人的含羞赧顏,而是單純到夸張,質(zhì)樸到僵硬,像熟透的蘋果一樣紅撲撲、脹鼓鼓。他們扮演的是小天鵝,也有幾分像《紅色娘子軍》的經(jīng)典舞姿。劉野在簡單的形象中設置迷宮,在嚴謹?shù)母衤芍袑ふ义e位——你以為是戀人,其實是姐弟,你以為是本色出演,其實帶著頭套,你以為曲目是《天鵝湖》,其實還套著《紅色娘子軍》,一個迷宮套著一個迷宮,一個誤讀跟著一個誤讀。只有杰作才被誤讀,就像加繆說的:“需要正確,這是庸俗的人的標志。”

海明威在1954年《巴黎評論》雜志的采訪中先是列數(shù)了影響他的文學家,接著說:“一個作家可以向作曲家學習,學習和聲與對位法的效果很明顯。”我們看到同樣的故事發(fā)生在劉野身上,他從設計和音樂中獲得的啟發(fā)和手法并不比在美術世界中得到的少。雙人舞是一個例證,劉野冶煉出屬于他自己的繪畫對位法——同相、平行、交錯、超越——點對點,音對音,封面對禮帽,黑衣對白衫。從一個舞者你可以看到另一個舞者;從迎光的樹你可以看到陰影中的樹;右側(cè)舞者衣服的綠色呼應了左側(cè)的樹木;蒙德里安封面和馬格利特禮帽比翼欲飛;左邊人物的黑色開衫呼喚暗部的樹叢;右邊人物的白色開衫對應亮部的林木;所有的豎線——窗框和樹干——音調(diào)從高到低,延伸為醒目的透視,又收束在拱形的彩虹曲線之下;所有的橫線——樹梢連線,地平線,窗臺線,地面,提供了內(nèi)在秩序所要求的對稱和均衡。

劉野的繪畫對位法,后來成為他的繪畫語言中最熟悉和最可靠的規(guī)則,你可以幾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尋找到這些規(guī)則。我們可以在他新世紀以后畫的一些小尺幅的精巧篇什中看到這些規(guī)則更典型的運用,但他的方法論第一次大規(guī)模地展開,正是在這張畫中。小畫如葉,大畫如林,只有森林,才有那種風動之處,林木相呼,如海潮拍岸,涌動不竭的景象。

除了大規(guī)模地展開他的方法論,在這張畫中,劉野還使用了三件道具。

三件道具

傳說中每個魔術師都隨身攜帶著自己得心應手、變化無窮的道具,劉野在畫中也使用了三個道具,從上到下依次是飛機,禮帽和蒙德里安圖書封面。我們按畫順序,從上到下,依次講述。

Lot 206 作品局部

飛機,可能是受到亞歷山大·羅德欽科(Alexander Rodchenko1891-1956)的海報和雜志設計的影響,但它更接近一個劉野自我發(fā)明的符號。這個符號最早出現(xiàn)在1992年劉野的三張畫中:《窗外》、《金色時代》和《婚禮》。從畫中形象就可以很直觀地看出,它不是對一個真實飛機的模仿,它是一個航模。1970年代的小學生活并不像今天人們想象的那么乏味,尤其是在北京這樣的都市,學校中不僅有“小紅花”這樣的文藝團體,通常還有飛機航模小組,用今天的標準衡量,當時的航模極其簡陋,一般是用硬紙板或三夾板切割插接后粘合而成,動力源于皮筋或手擲,放學后相約比賽,看誰彈得高,擲得遠,縱使簡陋,自有無窮樂趣。這一1970年代的記憶,到了1990年代忽然被畫筆喚醒,飛機這個元素自始反復出現(xiàn)于劉野畫中,有時還和軍艦、齊白石、紅色山川等等形成超現(xiàn)實的奇特組合。

飛機的小小身軀,不成比例地拖著火光熊熊,濃煙滾滾,浪漫地一頭栽倒在綺麗霞光的懷抱之中。飛機使得畫面有了聲音,出現(xiàn)了騷亂,引發(fā)了悲傷。這種畫面情緒的矛盾性,帶來一種更強的戲劇性張力。就像《蘭亭序》中寫的,正喝著酒,挺開心的——“極視聽之娛,極可樂也”,忽然就“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或者像東坡《赤壁賦》,也是上一秒還挺開心的,“飲酒樂甚,扣舷而歌”,忽然轉(zhuǎn)悲,“哀吾生之須臾”,接著就“托遺響于悲風”了。大喜和大悲無縫對接。在西方戲劇的閱讀經(jīng)驗中有更多的例子——偉大的作品同時包容喜劇和悲劇,歡樂的歌聲與悲傷的嘆息總是接踵而至,兇猛的歡樂往往帶來殘暴的結(jié)局。

如果生活中只有小可愛,小清新,小確幸;只有很治愈,很溫暖,很甜蜜,那該多么無聊,我覺得那是寵物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藝術也一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多么壯美,多么燦爛,就在這種明亮快樂的情境下,天心劃過一條光輝的流星,一張大畫具備了浩瀚之氣。

Lot 206 作品局部

禮帽是馬格利特使用最多的符號,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50多幅馬格利特作品中。在馬格利特畫中,與禮帽同時出現(xiàn)的,往往是不完整的面孔,空洞的面孔,躲避現(xiàn)實的面孔,蕓蕓城市人的面孔,禮帽樣式統(tǒng)一,無個性,乃至無人性,指向現(xiàn)代人生存的荒謬感。馬格利特之后,禮帽成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象征元素。劉野極少在繪畫中使用禮帽這個符號,寥寥幾張,僅見于1990年代中后期。在修改和完善此畫時,劉野加上一頂禮帽,無風而起,無翼欲飛,好像要掙脫地心引力,這首先是畫面形式結(jié)構(gòu)的需要,同時,畫中禮帽不再和面孔相連,從原先羈絆的世界脫離出來,增添了畫面的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

Lot 206 作品局部

禮帽轉(zhuǎn)瞬即逝,書本的出現(xiàn)意味深長。除了此幅,劉野在同一年還畫了一張小畫,前景是同一本書,背景是早期文藝復興的畫中山。在“金光大道“第一個版本中,這本書還是殘缺的,在第二個版本中,封面打開,書本欲飛。這不是一本畫冊,而是一部蒙德里安研究專著,作者是杜塞爾多夫大學建筑系教授謝爾·托爾斯騰(Scheer Thorsten)和德國藝術史家安雅·托馬斯·內(nèi)迪克(Anja Thomas Netik),整本書分7個章節(jié)分析了蒙德里安的圖像結(jié)構(gòu)、意義創(chuàng)造和接受史,圖書的封面采用了蒙德里安一件著名的作品:《紅、黃、藍構(gòu)圖》。

《PIET MONDRIAN ROT GELB BLAU》

始于這本專著的研究從三個方面打開了劉野的藝術觀點和創(chuàng)作維度:1、作為圖像,它從1990年代后期開始,開啟了劉野備受贊譽的“蒙德里安系列”;2、作為書的實體,它從2015年以后,開啟了劉野引人關注的“書本系列”;3、作為研究文本,它協(xié)助藝術家深入現(xiàn)代主義繪畫歷史,進而產(chǎn)生置身其中的幻想和行動。

畫中畫

大衛(wèi)·霍克尼(David Hockney,b.1937) 1970年作《維希泉水公園Le parc des sources , vichy》,布面丙烯,214×305cm,私人收藏。©The DavidHockney Foundation

“畫中畫”來自英文“Painting within Painting”,源于大衛(wèi)·霍克尼的一段文字“I was going to call it Painting within Painting, like Play within a play。”大衛(wèi)·霍克尼撰文回顧他一張畫的過程和意圖,然后用上面這句話作為結(jié)束。這張畫就是他1970年完成的《泉水公園,維?!罚渍褂趥惗匕捉烫卯嬂?,后來多次出現(xiàn)于他的回顧展,比如2017年在巴黎蓬皮杜中心的大型回顧展,以及2022年在英國劍橋的特展“大衛(wèi)·霍克尼之眼,The eye of David Hockney”,在劍橋展覽上,展方特地從倫敦國家美術館借來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與大衛(wèi)·霍克尼此畫并置展出。

大衛(wèi)·霍克尼正在創(chuàng)作《維希泉水公園》時的樣子,可以體會到他既是畫者,又仿佛要置身畫中。©The DavidHockney Foundation

在回顧 “泉水公園,維希”的創(chuàng)作過程時,大衛(wèi)·霍克尼寫道:“我想為我們?nèi)齻€人擺好三把椅子。然后我就起來畫這個場景。這就是為什么那把空椅子在那里——藝術家不得不站起來作畫。”當藝術家作畫時,他好像畫著畫著,要走進畫面,和他的兩個朋友坐在一起,小憩片刻,眺觀維希泉水公園的林蔭道,當觀者觀畫時,也有要走進畫面,請君入座,靜觀林蔭大道之感。若久久凝視畫面,又會產(chǎn)生一種很別扭的感覺——大衛(wèi)·霍克尼故意使用了 “錯誤的”空間透視——“正確”的透視應該呈三角形,但大衛(wèi)霍克尼故意把林蔭道的樹冠都畫成了厚實樸拙的長方形。我曾在展覽現(xiàn)場凝視此作,它先是熱情,然后冷漠;先是吸引,然后拒絕。它的空間透視和觀看的心理體驗,正好與看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帶來的感受是相反的。

劉野“金光大道”與大衛(wèi)·霍克尼“泉水公園,維希”有近似的布局和不一樣的意圖,劉野先是天真無邪地吸引,然后把你帶入迷宮。劉野故意使室內(nèi)和室外透視稍稍錯位,像是把兩臺相機在不同時間拍攝的場景疊加在一起,形成了亦真亦幻的雙重空間。同是“畫中畫,戲中戲”,“Painting within Painting, Play within play”,但兩位藝術家采用了不同的方式。

霍貝瑪(Meindert Hobbema1638-1709)1689年作《鄉(xiāng)村道》103×141cm,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藏

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以吸引觀者移身入畫的完美空間透視著稱,質(zhì)樸而感人。但是只有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大衛(wèi)·霍克尼《泉水公園,維?!?、劉野《金光大道》,這個“圖式—修正”的鏈條還不夠完整,我們再引入盧梭1908年畫的《圣克勞德公園大道》,就清晰地看到了四位藝術家跨越三百年所匯入的同一條時間之河。大衛(wèi)霍克尼的“泉水公園,維希”的反透視空間結(jié)構(gòu)和樸拙厚實正是來自1908年盧梭創(chuàng)作的《圣克勞德公園大道》。中國畫論文論中有“前身”、“后身”之說,例如揚州八怪中的羅兩峰就自稱前身是“花之寺僧”,東坡自稱前身是陶淵明,明代袁宏道特別高興別人稱他為“東坡后身”。再如從白石到缶老,從缶老到八大,從八大到青藤,四位中國畫家,跨越三百年,也是同一條河流。

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1908年作《圣克勞德公園大道》46×38cm,布面油畫,德國法蘭克福施泰德美術館藏

我最早是2001年在倫敦國家美術館看到霍貝瑪?shù)摹多l(xiāng)村道》,2010年在香港第一次看見劉野的《金光大道》,2017年在巴黎正好遇見蓬皮杜舉辦大衛(wèi)·霍克尼回顧展,《泉水公園,維?!肥且粡埩钗矣∠笊羁痰漠?,只有盧梭的《圣克勞德公園大道》至今尚未有緣一睹原作。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把這四張畫聯(lián)系起來,就像你在不同時間,不同地方,遇到了不同的人,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不僅認識,而且存在一種親切而隱秘的聯(lián)系。這讓我再次確認:不同時代的杰出藝術家之間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互相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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