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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世名:藝術作為生命教育

來源:99藝術網(wǎng)專稿 2024-09-24

據(jù)《美術報》消息,9月19日,中國文聯(lián)第十一屆主席團第五次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審議通過了《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書記處工作規(guī)則(審議稿)》,會議研究決定,推舉高世名、李昕為中國文聯(lián)第十一屆書記處書記。

中國美術學院原院長高世名自2020年起擔任中國美術學院第十三任院長,此前他曾任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副院長、跨媒體藝術學院常務副院長、院長、視覺中國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主任、中國美術學院副院長等職。

《藝術作為生命教育》是高世名在2024年中國美術學院新生開學典禮上的講話。

藝術作為生命教育

# 在2024級新生開學典禮上的講話 #

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晚上好!1993年春天,我作為考生第一次踏進中國美院的大門,那時候還叫“浙江美院”。南山路上那個小小的、安靜的院落,簡樸的老房子上滿是爬山虎,整個校園沐浴在春光里,懶洋洋的。學生們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不在于光頭與長發(fā),而是從頭到腳透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滿不在乎,那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自命不凡、自由自在。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所學校。

半年后,我作為新生如愿進入這所學校。我還清楚地記得報到那天的情景,甚至記得在校園里見到的前五個人,現(xiàn)在只有兩位在學校——一位是基礎教學部的程劍光老師,另一位是書法學院的沈樂平教授。那一年我17歲,并不知道自己將在這所學校渡過31年。我清楚地記得第一周的專業(yè)課,哈佛大學的史密斯博士,用弗洛伊德與拉康的心理學解析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馬格利特的作品。通過這門課,我一下子就完成了從中學到大學的轉(zhuǎn)換。半年后,浙江美院更名為中國美院,學生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因為大家理所當然地覺得我們本來就是“國字號”,況且建校時我們是堂堂的國立藝術院,是中國高等藝術教育的搖籃。

那時候,我們學校有全中國最棒的藝術圖書館,我的國美生活中最重要的經(jīng)驗就是泡在圖書館里翻畫冊,每天堅持幾個小時,無論古今東西,不管什么專業(yè),統(tǒng)統(tǒng)翻過一遍。時而心花怒放,時而拍案而起,雖然難求甚解,卻迅速打開了眼界,建立起了世界藝術的歷史意識和視覺經(jīng)驗,這對以后的學習極為重要。那時候,八大美院中我們學校的外刊最多,質(zhì)量也最高。我們每天晚上都留出一個多小時在外刊閱覽室,英語不好,對著現(xiàn)場圖片連猜帶蒙,對作品的理解自然不盡相同,于是就有了激烈的辨論,直至寢室熄燈,還會在走廊上繼續(xù)。紐約、巴黎、柏林、北京、倫敦、東京、伊斯坦布爾、阿姆斯特丹……全世界的藝術信息通過那些刊物傳遞到南山路簡陋的教室和寢室中。雖然身在西子湖畔,我們與國際藝術界并不隔膜,心態(tài)更不封閉。廣泛的閱讀、國際藝術訊息、八五新潮的余波,在我們身上催生出一種感覺——我們就處在歷史的進程之中,藝術史的下一浪必然與我們相關。那種感覺很上頭,就是天降大任,舍我其誰?于是時不我待,于是起而行之。這是最可貴的少年意氣,也是老美院根深蒂固的精英主義。那時候,學生們自命不凡,我行我素,帶著一種創(chuàng)造新藝術的銳氣,一種改變世界的豪氣。

那時候沒有學分制,學校里就那么多人,基本都認識,可以到處蹭課,每天都是跨專業(yè)交流。同學們跟老師的交往看起來很平等、很隨意,真誠地對待著教與學的關系。

那時候,似乎大家都沒太把自己當學生。我大一下學期就去上海參與藝術圈兒的活動,叫“媒體的轉(zhuǎn)換”,是一個關于裝置藝術的文獻展。大二下學期參與《江蘇畫刊》組織的“關于意義的論爭”,建立藝術小組,開始搞裝置、做影像;大三就參加了中國第一個錄像藝術展“現(xiàn)象-影像”,算是一只腳踏進了江湖。

很抱歉,要離開美院了,難免懷舊。時間會讓一切事物都變得溫暖,將來你們也會有自己的“那時候”。老美院回憶起來相當美好,其實條件比今天要差很遠。今天的中國美院地跨滬杭兩地,5個校區(qū),16學院,28個專業(yè),千余教師,萬余學生,當年安靜的小學校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全世界最大規(guī)模、學科專業(yè)最齊整的美術學院。這是一份前所未有的事業(yè)。

幸運的是,盡管規(guī)模擴大了數(shù)十倍,藝術教育的精英性在國美并沒有喪失。這一點,只要看這幾年的畢業(yè)展就知道了。2020年“共同生活”,2021年“現(xiàn)在史”,2022年“生活力”,2023年“大腦花園”,2024年“世界樹”,國美畢業(yè)季始終保持著旺盛的藝術活力與充沛的創(chuàng)新能量,社會影響力更是越來越大。今年六月的畢業(yè)展,全網(wǎng)閱讀量超越8.25億,獲得英國《泰晤士報》、法國《費加羅報》等數(shù)十家海內(nèi)外媒體的整版報道。

這幾年,學校一方面倡導“全球本土雙輪驅(qū)動,人文科技雙向會通”,強調(diào)以學分制改革為同學們的自主學習打開多元路徑;另一方面倡導“到源頭飲水,與偉大同行”,強調(diào)在世界文明史的大視野中重訪各專業(yè)的源頭與開端。學校師生戮力同心,打造文明互鑒、源流互質(zhì)的“經(jīng)典之學”,探究跨界融通、道器貫通的“創(chuàng)造之學”,踐行扎根中國大地、融入社會進程的“有為之學”。今天的中國美院,開拓進取、剛健清新,生機勃勃、氣象萬千。

同學們,過去幾年,你們度過了緊張內(nèi)卷的中學階段,熬過了校考時艱辛枯燥的專業(yè)培訓、高考前沒日沒夜的刷題?,F(xiàn)在,是時候了,是時候開始一段全新的里程。走上學藝術的路,大部分是因為你們自己喜歡。所以我希望進入美院的你們,心態(tài)先放松下來,純粹起來,拋開功利之心,超越“績點式教育”,享受學習,享受藝術,享受你們的國美生活。

這些年,我常常問大家一個問題——同學們進入中國美院,是學專業(yè)還是學藝術?這個問題看起來有些古怪,但是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我要說的是,今日國美所奉行的,不只是狹義的專業(yè)教育。我們倡導“以鄉(xiāng)土為學院”,是希望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城鄉(xiāng)村鎮(zhèn)建立起社會感知的毛細血管,讓四方九野的“國風”匯聚到我們的周遭。我們布置“國美作業(yè)”,是希望同學們嘗試著成為現(xiàn)實主義者,嘗試著從“我-家-鄉(xiāng)-他人-藝術家-藝術”六個維度去感通世界、理解自身。在國美,藝術從來不只是一種專業(yè)、一份未來的職業(yè),它首先是一種人的狀態(tài),一種自我想象、自我批判、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解放的狀態(tài)。

藝術本身即是一種生命教育。要成就此種生命教育,需要我們以藝術之實踐將自然教育、審美教育和生活教育貫通為一。

美院的自然教育跟中小學不同。從藝術的角度看,自然不只是物理學或博物學的對象,也不只是培根所謂的“大自然之書”,自然是無盡的生成與變化,是所謂“造化”。它既是存在涌現(xiàn)出的最甘甜的源泉,又是藝術家含思自鑒的本質(zhì)與實相。自然教育根植于一種針對自然整體的經(jīng)驗式探究,最典型、最杰出的案例要屬達·芬奇,他的工作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他研究空氣透視的時候,其實是在研究色彩和光學;他刻畫風景和壘壘巖石,同時也是在研究地質(zhì)學;他用數(shù)百張素描分析水的運動、山洪的原理,是因為他感受到了世界那種陌生的敵意。觀察與研究、探索和描繪,在他這里從來就無法分離,共同形成了一種由繪畫技藝所驅(qū)動的經(jīng)驗科學。他自稱“經(jīng)驗的信徒”,同時又說:“自然充滿了絕不屬于經(jīng)驗的無窮意義”。

藝術家熱烈、執(zhí)著且深沉地觀照自然,這是審美經(jīng)驗的開端。審美教育是感受力教育,重在感覺的開發(fā)、情致的培養(yǎng),而卓越的藝術家不但有敏銳的感受力,更擁有創(chuàng)造出“第二自然”的能力。這就是黃賓虹所謂“畫奪造化”。此刻,我想起喬爾喬納純凈優(yōu)雅的畫面上那種神秘的抒情性,那種憑視覺就能感受到的音樂性;想到維米爾《代爾夫特風景》中,世界仿佛被蒸餾過一般明凈,畫面中的一切純粹、平等而和諧。藝術家們試圖從自然的粗服亂頭中提煉出美學的秩序感,在繪畫中為混亂而粗糙的自然賦形。世間一切都蘊含靈性,藝術以“繪畫的靈性”去呈現(xiàn)“自然之靈性”,這是對自然的至高禮贊。

這方面,中國古代的藝術家們成就最大。他們“圖繪天地,品類群生”,創(chuàng)制出一個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有情世界,在綠水青山之間領略天地造化的媸與妍,于聚散浮沉之際,感悟人間萬象的常與變。

情以物興,物以情觀,情物對舉,交感共振,如是風云際會,如是身心發(fā)動。歷史上那些敏感而豐富的心靈,他們緣物生情,訴諸筆底云煙,成就萬千氣象。面對夏圭的《溪山清遠圖》,我們看到千巖競秀、山高水長,展開許道寧的《漁父圖》,我們頓感江山岑寂、地老天荒。古代的畫家們弄花草,綴風月,工致妍美,清新靈動,他們描繪春日水濱、華服冶游,窮妍極態(tài),彩麗競繁;他們刻畫古木寒林、蒼苔幽徑,寒氣滿紙,天地寂寞……。他們將自己的情志化作風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他們將無限心事托付青山青史、野老漁樵。

南宋•夏圭 《溪山清遠圖》(局部)

許道寧 《漁父圖》(局部)

這種自然造化激蕩生發(fā)的審美情致,古今東西,莫不相通,當其與日常相印證,就構(gòu)成了我們的生活教育。這里的生活教育不是杜威、陶行知所謂的“生活即教育”。在我看來,生活從來不是現(xiàn)成的。殘酷戲劇導演Antonin Artaud認為:“生活不是我們可以觀察到的外在的現(xiàn)實表面,而是那個形式從未抵達過的糾結(jié)、矛盾、破碎的中心”。帕索里尼說“人的一生就是一個長鏡頭”,乏味冗長,有始無終。鮮活的生命沉淪于日常中,只有通過藝術才能點燃生活的感覺和激情。

自然教育、審美教育和生活教育,經(jīng)由藝術經(jīng)驗貫通為一,凝聚為一種對當代中國和中國人至關重要的生命教育。這種生命教育開展出“有情有義的知識、身心俱足的思想、知行合一的創(chuàng)造”,“情志”為其根本,“感興”是其發(fā)動。感物興懷,“情志”創(chuàng)生出興象意境,詩性的審美體驗得以生發(fā),藝術的生命狀態(tài)得以開啟。在此,由自然激發(fā)的審美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生性的藝術經(jīng)驗,涵養(yǎng)身心的審美教育孕生出身心俱足的生命教育。

這種“自然-審美-生命”統(tǒng)一的教育是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造之先導。我學生時代最喜愛的詩人是里爾克,他在《布里格隨筆》中寫道:

“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回想那朦朧的童年歲月……想到兒童的疾病……想到寂靜、沉悶的小屋內(nèi)的白晝和海濱的黎明,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許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這些夜里萬籟齊鳴,群星飛舞——可是這還不夠,如果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們必須回憶許多愛情的夜,一夜與一夜不同,要記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輕輕睡眠著、翕止了的白衣產(chǎn)婦。但是我們還要陪伴過瀕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邊,在窗口洞開的小屋里有突如其來的聲息……等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nèi)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tài),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qū)分,那才得以實現(xiàn),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

這段話當年我能夠背誦,甚至還寫過一則筆記來回應它:

“大地沉默著,在大地的沉默中,他投身于更廣大的寂靜,重新感受那寂靜中的雷鳴,霜月下的雪影,白日夢的恍惚迷離,寒夜里的清澈空明……由此,他內(nèi)心漸漸被注入最神圣的敬畏。此敬畏使世界的圖景越發(fā)幽暗,使他的內(nèi)心愈加清明。愛與死、煩忙與沉淪便凜然超升于人事,成為人浮于世的舟楫、遙遠山谷中的芳草、通往群山的路途中的一塊青石……”。

生活在別處,生活在此時;生活在此時,生活在別處。同學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抒情時代,那是隱秘的少年心事。我不揣冒昧,把自己當年最青澀的東西暴露出來,是希望與剛剛?cè)雽W的你們分享一段真實的生命歷程,那是我國美生活的秘密寶藏。同學們,通過對自然的審美觀照,通過對經(jīng)典的臨摹仿擬,通過作品的獨立創(chuàng)制,我們建立起自己的藝術經(jīng)驗,重新確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存在的秘密花園就此向我們敞開。這超出了審美的意義——這是一種由藝術經(jīng)驗而來的生命教育,一種基于自主學習的自我教育。藝術就是這樣一種生命教育。通過這種教育,我們化孤獨為共同,我們的生活將變得開放、積極、充滿善意;通過這種教育,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生活的詩,在這新的詩意之展開中,讓創(chuàng)造成為行動,讓經(jīng)驗不再現(xiàn)成,讓知覺保持敏感,讓世界變得生動。同學們,再過四年,到你們畢業(yè)那年,正是中國美院建校百年。你們與國美百年相約,這是何等地令人期待。我真誠地建議你們,在自己身上養(yǎng)成一種歷史感,因為此刻,我們正處于國美“百年進程”之中——我們將共同創(chuàng)造“四通八達的事業(yè)”,我們將共同開啟“向上向前的生活”。其實,我心里還有許多話要說,時間關系,就此打住。最后,我以于右任先生的一首詩,為你們剛剛開始的國美生活祝賀,為我們偉大母校的百年進程壯行:

不信青春喚不回,

不容青史盡成灰。

低回海上成功宴,

萬里江山酒一杯。

祝福你們,祝福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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