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專業(yè)當代藝術資訊平臺
搜索

吳冠中:滿足視覺審美的作品永遠不會過時

來源:文匯報 作者:喬十光 2009-05-31

  黟縣古屬徽州,以西遞、宏村為代表,因完整的明清時期村落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它以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和民族形式的建筑吸引了全國各地的畫家和藝術院校的學生,都來這里攝影作畫。2001年秋天,我陪吳冠中先生及七名老學生一起去安徽黟縣寫生。吳先生當年已年逾八旬,卻像一只“老母雞”似的,天天領著我們這群六十來歲的“小雞”走街串巷,到處“覓食”。每當他看到可食的素材時,當場就分析素材的形式規(guī)律。一次我們來到關麓村,走在一片低矮的民居前,吳老師放緩了腳步,最后停了下來。大家都還莫名其妙,這里既不見深宅大院,也沒有高低有致的風火墻,只是一片黑壓壓的房頂。吳老師沉思片刻,便以老鷹般的犀利目光,餓虎撲食般的手,把“獵物”迅速地捕捉到速寫本上。還有一次,是在宏村的月塘,月塘是標志性的景點,吸引了許多攝影師和畫家,大家激動不已,有的拍照,有的畫速寫,吳先生卻在月塘邊上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他眼中的美,便招呼我們一起品賞。同樣,他是一邊畫速寫,一邊給我們講解的。

 

  一年后,2002年的冬天,我去吳老師家拜訪,吳老師拿出兩件新作,一幅是油畫《故園》,一幅是水墨《大宅》,一看便知,那正是由上次的素材加工而成的。黑主宰了畫面,與以往的江南水鄉(xiāng)系列相比,黑得更濃、更重、更狠、更絕,也更似漆。兩畫均以黑白幾何塊面構成,白的空間便是黑,黑的空間便是白,兩者互為因果,相擁相抱,相輔相成,把形式之美運用到了極致,仍然是“風箏不斷線”,一看便知是民居,不僅滿足了人們的視覺審美,也蘊藏著人間的溫馨。

 

  吳老師把這種現(xiàn)身說法的教學方法稱為“眼睛教眼睛”。因為繪畫是視覺的造型藝術,不僅欣賞畫要靠眼睛,教畫也要靠眼睛。

 

  我與吳先生相識是在1964年,那是他從北京藝術學院調(diào)入中央工藝美院,而我剛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與其說他成了我的同事,不如說我成了他的學生。用吳先生的話說,“我們擠在繪畫這只小舢板上,在極左思潮的海洋中,開始了長年同舟共濟的生活與相知”。無論在“文革”期間,還是在農(nóng)場下放勞動的時候,我多次向他請教形式美的問題,當時談形式美是一個犯忌的話題,但我們還是談,每次談話后我都做筆記,并題名《荼語》(荼是有毒的鮮花,吳先生卻以此做藝名)。他的有關形式美的理論和實踐,指導了我一生的創(chuàng)作。

 

  我和吳老師的交流方式有兩個,一是聽他講;二是拿我的作品讓他評論。他看畫時,總是采用啟發(fā)誘導的方法,我的《潑水節(jié)》受到他的“我們仿佛又回到了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這句話的啟發(fā),在畫中追求唐風。我在創(chuàng)作《青藏高原》時,拿構圖草稿請他指導,他提出繪畫質(zhì)感的問題,便成為我追求的目標。而更多的是聽到他的批評,他往往很尖刻地提出問題,有時尖刻得讓人難以接受。他說你是來聽我意見的,不是聽我說好話的。當面聽他好話是很難的,他很少表揚,不過有一次,我卻得到了他大大的贊賞。那是1984年,我和吳冠中老師一起帶學生到四川江安竹鄉(xiāng)寫生,為了感謝當?shù)仡I導對我們的關照,我們畫畫作為答謝,我畫了一幅《川南農(nóng)家》,畫的是一家農(nóng)家的山墻,窗前擺著一盆花,暴露的木架幾何結構非常美,一盆花也表達了主人熱愛生活的情趣,于是得到了吳先生的夸獎。他建議左下角等三處補淡墨,我請他動筆,他欣然答應,涂淡墨后又題“吳冠中補灰”五字,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的水墨畫。此稿后來又做成漆畫。他在評論我的文章中提到這幅畫:“一幅強調(diào)了木架結構的山墻上,黑漆濃縮在一個方的窗戶里,窗前盆栽兩枝花,內(nèi)行一看就明白,荷蘭畫家蒙特里安給了他啟示,現(xiàn)代西方構成的共性規(guī)律被引進中國尋常百姓家,我是看著他寫生的。”

 

  吳先生比我大19歲,我們是兩代人,他不但是我的良師,也是我的益友。他對我的幫助不僅是藝術上的指導,他還在事業(yè)上、生活上關心我支持我。1984年在濟南召開第四次美代會期間,他建議我向美協(xié)申請舉辦個展,并主動與美協(xié)主席華君武聯(lián)系。在畫展開幕前,他還以極快的速度寫了兩千多字的文章,于畫展開幕前一個月在《人民日報》發(fā)表。2002年我在清華美院舉辦“漆墨春秋——喬十光執(zhí)教四十年紀念展”時,他對我的素描、速寫以及彩墨、水墨等作品也給予高的評價。他說這些功力在漆畫里還沒有得到發(fā)揮,并題“見漆、見墨、見春秋”給我以鼓勵。在我得了帕金森病的一個中秋節(jié)之后,他又帶著師母以及兒子、兒媳、孫子一家人到大漆園來看我,還用十分悲切愛憐的筆墨寫了第二篇文章《喬家院》,在《文匯報》發(fā)表,這兩篇文章都收集在他最近的文集里,這是對我莫大的鼓勵。當學院評定職稱時,院領導在介紹我的情況時說,喬十光“系主任的工作不得力,業(yè)務上還可以”。聽罷這話,吳老師幽默地說:罷他的系主任,提升他做教授。這是對我真正的提攜了。

 

  吳冠中先生對中國漆這種藝術媒材一直很關注,在寫我的文章中說,“素白的宣紙和墨黑的漆,都極美。樸素大方之美,是經(jīng)考驗了幾千年而不被淘汰之美,是我國傳統(tǒng)藝術棲止的溫床”。他在文章中還說過,如果參加國際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需要送兩件作品的話,一幅是黑漆板,一幅是白宣紙,準能拿大獎。他在文章里不止一次地贊美漆,他對漆黑美的贊賞,與對水墨畫墨的贊賞是一致的,他在水墨畫里常用大面積的黑,在我看來,這與他對漆的感情是分不開的。于是我動員他晚年在水墨、油畫之外再加一種媒材——漆畫,也希望以他的才智來開發(fā)漆畫新的魅力。他幾次躍躍欲試卻終沒能如愿。至今我認為是一件憾事。我曾把他的油畫和水墨畫如《大宅》、《故園》等“翻譯”成漆畫,都得到了他的贊許。通過“翻譯”吳老師的水墨畫,也使我的漆畫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轉(zhuǎn)機:把水墨畫的因素融在漆畫之中,形成了一種新的風格。

 

  近年,當代藝術風行,行為藝術、觀念藝術受寵,我有點彷徨,去請教吳老師。他堅持形式美的觀點,平靜而又果斷地說:“只要人有眼睛,就要欣賞美的東西。只要你創(chuàng)造了能滿足人們視覺審美的作品,就永遠不會過時。”他的話,已經(jīng)成了我的座右銘。

 

 

  【編輯:張瑜】

相關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