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何以成為藝術杰作？

英國藝術大獎特納獎曾發(fā)起一個關于“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品”的調(diào)查，法國藝術家馬塞爾·杜尚的《泉》力壓畢加索的《亞維農(nóng)少女》，排名第一。誠如有藝術批評家所言：“在現(xiàn)代藝術史上，杜尚的《泉》已經(jīng)成了最著名的作品?！比欢?，從形式上來講，《泉》其實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用小便池。1917 年春，美國獨立藝術家協(xié)會舉辦藝術展，杜尚從商店里買了個現(xiàn)成的小便池，題名“泉”(Fountain)，簽上假名“R·馬特”(R·Mutt)，什么都沒加工就送去參展。一件影響深遠的藝術杰作就這樣誕生了。那么，一個小便池如何就成了藝術杰作呢?

藝術家的選擇 男用小便池變成藝術杰作，當代藝術史上僅此一件。顯然，并非所有的小便池都能成為藝術品，它首先要被藝術家選中。就《泉》而言，“杜尚的選擇”是前提。起初，匿名送展的《泉》遭拒，展覽委員會給出的理由是，“《泉》是下流的”。為了讓《泉》得到認可，杜尚做了很大的努力，包括聯(lián)合他的贊助人瓦爾特·阿倫斯伯格與展覽委員會發(fā)起激烈的論戰(zhàn)。論戰(zhàn)失敗后，杜尚又把《泉》送到好友阿爾夫萊得·斯提爾格里茲的著名的291 畫廊。遵照杜尚的要求，斯提爾格里茲精心地拍了張《泉》的照片，并以“浴池圣母”之名置于爭議雜志《盲人》卷首頁。 與此同時，以《盲人》為陣地，以“理查德·馬特事件”為名，杜尚和他的朋友們發(fā)起了一場討論，小便池被賦予了各種意義，包括被詮釋成女性子宮。為《泉》所做的一系列辯護，特別強調(diào)了藝術家選擇的必要性。如阿倫斯伯格就堅持認為：“畢竟只有藝術家而非其他人才能決定什么是藝術。”被認為可能是杜尚本人寫的《盲人》卷首“編輯手記”指出：“馬特先生是否親手制作了《泉》，這并不重要。他選擇了它。他賦予一個普通的物品以生命，把它如此擺放，在新的名字和視角下，它的使用功能就消失了——為這個對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思想?！边@段話后來被視為“杜尚的現(xiàn)成品革命宣言”。 毫無疑問，沒有作為藝術家的杜尚的選擇，就沒有《泉》。然而，藝術家的選擇絕非充要條件。杜尚及其朋友們的“炒作”雖然讓《泉》一舉成名，但得到的與其說是“美”名，不如說是“臭”名，主要靠爭議性來獲得關注。事實上，人們很快就對它失去了興趣，甚至連杜尚最初送展的小便池也莫名其妙地丟失了(后來看到的《泉》都是照斯提爾格里茲的照片仿制的)。1918 年以后，杜尚淡出藝術圈，成了一名職業(yè)國際象棋手，《泉》也再無人提，“在將近30 年的時間里無人看見或聽說《泉》。就目前所知，這段時間《泉》從未被展出，在出版物中也沒有以任何重要的形式被復制或討論”。 藝術史的必然 《泉》的成名史說明，藝術家的選擇，只有切合了藝術發(fā)展的時勢才有可能成就藝術杰作。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藝術觀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藝術史進入了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 這是個叛逆的時代，在美國，新達達、波普藝術、概念藝術等先鋒派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都以叛逆的姿態(tài)登上了舞臺，并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達到了巔峰。這也是杜尚的時代。杜尚天性叛逆，其藝術氣質同后現(xiàn)代主義完美契合。

二十世紀初，杜尚進入藝術界，當時的法國以馬蒂斯為代表的野獸派和以畢加索為代表的立體主義掀起的現(xiàn)代主義潮流，席卷了整個歐洲。杜尚的首秀卻是幾幅諷刺漫畫。作為畫家，杜尚竟然討厭顏料，對現(xiàn)代主義極其重視的色彩一點都不敏感，似乎注定會成為現(xiàn)代主義的叛逆者。杜尚后來雖然還是積極投身如日中天的立體主義，但1912年他最著名的立體主義作品《下樓的裸女》被獨立沙龍展立體主義展室拒絕，自此之后，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反現(xiàn)代主義的道路。 1913年初，杜尚“惡搞”立體主義熱衷表現(xiàn)的巴黎埃菲爾鐵塔和菲利斯摩天輪。他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個自行車輪子，把它安裝在一把高腳椅上，名之為縮微版菲利斯摩天輪。他又買了個埃菲爾鐵塔似的瓶架，在底座寫上一行莫名其妙的詩句。這就是最初的兩件現(xiàn)成品藝術。杜尚把他的方法稱之為“戲謔物理學”，當時他只是覺得好玩，根本想不到，他的惡作劇將會掀起藝術界的革命。這一時期，杜尚還構想了一些在現(xiàn)代主義者看來稀奇古怪的裝置藝術，如后來非常著名的《大玻璃》。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完全取代現(xiàn)代主義成為主潮，幾乎所有的先鋒派都在杜尚那兒找到了源頭活水。他被奉為“達達之父”和“波普之祖”。他第一次獨立完成的現(xiàn)成品則被視為概念藝術的開端，哲學家科蘇斯斷言，“杜尚之后所有的藝術本質上都是概念的?！倍派械巧狭嗣膸p峰，以好萊塢的速度成了“當代藝術的廣義的教父”。擁有杜尚絕大部分作品的費城藝術博物館，在“全然忽視這位藝術家”近20年后也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杜尚作品的價值水漲船高，《泉》尤其受到追捧。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杜尚自己制作的小型現(xiàn)成品《泉》幾經(jīng)轉手后售價高達300美元。時勢最終成就了偉大的藝術家和杰作。 反美學的杰作？ 不論是“杜尚的選擇”還是藝術史發(fā)展的必然，都是外在條件。那么，《泉》作為劃時代的藝術杰作，是否有決定性的內(nèi)在特質?答案是肯定的。《泉》并非杜尚最早的現(xiàn)成品作品，而且杜尚之后也還有無數(shù)現(xiàn)成品“物品”。然而，按照拉瑞·威瑟姆的研究，這些數(shù)量龐大的“物品”的壽命都非常短暫，“沒有哪個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或者在藝術史上造成持續(xù)的影響”。《泉》能夠脫穎而出、獨享藝術史尊位，必定有其獨特性。 美國當代藝術批評家丹托對《泉》推崇備至，在他看來，《泉》的本質是“大膽的、粗魯?shù)摹⑼诳嗟?、機智的、聰明的”，是對美的廢黜，“旨在表明藝術同美學的徹底分離”。這同當年展覽委員會拒絕《泉》的理由幾乎一致，只是結論剛好相反。展覽委員會認為《泉》粗鄙下流，根本不是藝術，所以不能登藝術殿堂。丹托則認為《泉》正因其粗鄙才具有了顛覆性，才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標志性的杰作。 丹托的解釋很有說服力，但涉及美的觀點過于偏激?？疾臁度返碾[喻結構，本體是小便池，喻體是糞便，后者當然是丑惡的，但前者卻是美的。阿倫斯伯格當初為其辯護的主要理由就是“形式可愛”“是一件美的作品”?！度芬舱劜簧戏疵缹W。藝術本就提升自生活，現(xiàn)成品藝術不過是讓藝術重新回歸生活。較之野獸派和立體主義回歸原始主義，現(xiàn)成品藝術頂多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馬克思有言：“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建造。”如此，日常生活中的人工制品應該都是美的(除非刻意為丑)，小便池自不例外。小便池同糞便之間的隱喻關系構成了某種張力，《泉》也只有在隱喻中才能體現(xiàn)出粗鄙乃至丑陋的意涵，并恰到好處地展示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叛逆姿態(tài)，而這正是它能成為杰作的重要原因。丹托似乎把小便池和糞便一概而論了。 我們可以假想：如果當初杜尚提交的是沾滿污穢的小便池，結果會如何?實際上，展覽委員會中的一位反對者就曾激烈地質問阿倫斯伯格：“如果有人把馬糞粘在畫布上送來，我們也必須接受嗎?”倘若果真如此，杜尚的行為就成了純粹的甚至是非常低級的惡作劇。那么，反對者可能都不會因此憤怒，因為讓工作人員把它直接扔到垃圾箱就完了。如此，藝術史上怕是就沒有藝術杰作《泉》了。當然，時勢使然，還是會有類似藝術杰作出現(xiàn)。只是，可能就跟杜尚沒什么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