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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憲庭:沈勤作品及相關話題

來源:99藝術網專稿 作者:栗憲庭 2010-03-02


  水墨畫是中國目前藝術界三足鼎立狀態(tài)之一足(其他兩足,一是在五四時期引進的西方古典寫實主義油畫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寫實主義油畫;一是繼承三四十年代現代主義傳統(tǒng),又在八十年代引進的西方當代藝術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當代藝術)。但是,水墨畫的發(fā)展一波三折,無論歷史還是現狀,都令人心痛。不用說五四時期從康梁到陳獨秀,都大張旗鼓地主張打倒文人畫傳統(tǒng),引進西方寫實主義。即從徐悲鴻、蔣兆和那一代人的彩墨畫試驗看起,到70年代劉文西的大幅彩墨寫實主義“中國畫”,其中的過程,可以看到中國水墨畫在造型觀念上,乃至畫幅尊崇黃金比例的構圖,色彩追求真實感上,都越來越走上西方傳統(tǒng)寫實主義的道路。八十年代中期,“新文人畫”潮流的出現,正是中國水墨畫界反省了徐悲鴻直至文革水墨畫革新的結果。“新文人畫”不滿近現代“中國畫”用寫實主義造型觀代替文人筆墨的韻味,多是強調對筆墨韻味――與“書法書寫性有關聯的繪畫性”的重新繼承,我當時有過幾篇小文字如《南線北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現在依然認為“新文人畫”是當時藝術界的一個具有實驗性的文化現象,那時一些反對“新文人畫”的批評家,多說新文人畫沒有了文人士大夫的書卷氣和文雅,其實,我恰恰覺得他們把傳統(tǒng)士大夫的書卷氣,轉換成現代人的無聊、潑皮、庸懶、消沉、享樂等具有世俗化的反叛意識。包括它們稚拙、歪斜和胡言亂語的題字,后來竟影響到“稚、斜、險”書法風格的變遷。同時,相對近現代油畫尺幅式的“中國畫。”小幅卷軸樣式又重新風行,甚至冊頁、扇面的專題展也多起來了,并且迅速得到畫商的青睞,而成為有中國傳統(tǒng)情結和附庸風雅的中國官、商,及其港、臺、東南亞富人的把玩品。


  在迅速商業(yè)化的情景中,且不說老一代畫家陳詞濫調的泛濫。在“新文人畫”中,同一種風格、筆墨,甚至同一種構圖的小玩意大量的制造,朱新建式的人物造型和趣味,幾乎影響了大多數人物畫的造型方式。密密匝匝的山水畫點子皴法,大多濫觴于黃賓虹的筆墨程式,在明的和暗的水墨畫展覽和市場中,到處是粗制濫造和陳陳相因的作品。到了九十年代為止,“新文人畫”中的實驗和創(chuàng)造性,在大多數新文人畫家的作品中,就自己被自己把玩掉了。


   抽象試驗作為水墨畫的另一個途徑,始于80年代中期,得益于西方現代藝術。我在80年代中期寫過《純粹抽象是中國水墨畫的合理發(fā)展》,90年代初還寫過《現代書法質疑――從書畫同源到書畫歸一》,認為抽象是中國水墨畫最后一個高峰。20年過去了,中國水墨畫的試驗已經出現了許多不錯的藝術家和作品。但是,現在回頭看,我當時過于樂觀。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是世界上非常獨特的藝術模式,承載了上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意識和造型觀念。但水墨畫近代寫實主義的改造,從世界藝術史的角度檢點,除了它的近代主題和寫實主義的改造,無論從審美意識還是語言模式上看,缺乏根本上的創(chuàng)造性,不能在世界藝術史上獨樹一幟。而抽象水墨的試驗,除了少數藝術家諸如四川李華生近若干年的試驗,多數實驗水墨畫家大體沒有超出西方抽象主義和抽象表現主義的語言模式。水墨畫還有多長的路可以走?我有些悲觀。


   說了一大堆與沈勤無關的話,象小包子大厚皮,原因是我想找到沈勤的作品在水墨畫發(fā)展線索中的位置。初知沈勤,是他畫的水墨人物畫《師徒對話》,屬85新潮超現實主義風潮之列,類似籍里科般的遠景,不知何處的斷壁殘垣,沒有來由的凳子和它長長的陰影,這些都是形而上繪畫和超現實主義繪畫慣常的手法。但其中老和尚和小和尚的形象,讓我們聯想起他后來的作品。其實,從他現在的作品一路看過去,其中,有一條清晰的線索忽隱忽現,就像八十年代后期,沈勤畫的抽象水墨畫,有一種忽明忽暗的情調那樣?!稁熗綄υ挕肥褂玫氖浅F實主義語言模式,但畫面類似中國禪宗公案式的場景――總是老和尚和小和尚坐著說話兒,說什么不重要,那種難以言說的禪宗問答式場景令人難以忘懷――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就像老和尚在說著,小和尚的表情像一張白紙,答非所問,卻妙不可言,日常而幽遠,機智而詼諧。沈勤使用超現實主義荒誕的語言方式,想把握和轉換的就是隱藏在這“從前有座山……”里的感覺。


  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他畫了大量的抽象水墨畫,與當時很多抽象水墨的注重表現性不同,沈勤的那批東西沉靜而有點神秘感覺,頗有元四家之一黃公望畫中的幽深感覺。他雖然生長在新文人畫大本營的南京,卻在制作技術上,與當時新文人畫家所極力追求的傳統(tǒng)文人畫筆墨趣味迥然有異,并不有意標榜對傳統(tǒng)書寫性的回歸,反而多采西方現代抽象主義的一些技法,諸如似山非山的形,有極簡藝術的硬邊味道。但畫面氣氛卻在乎對傳統(tǒng)某種境界的表達,如黑白分明的畫面,有意讓正形象與負形象,或者說陽形和陰形互為山形,有點道家辯證法的意味。同時,在山形與山形之間的曖昧地帶,多采用皴擦加點染,使山形與山形之間的曖昧,既成為對陰陽山形黑白分明的緩沖,又與硬邊的鋒利和酷的感覺形成另一種對比。而這種擦多于皴,以及在點染處理上 “惜墨如金”的分寸感,自然從中國傳統(tǒng)筆墨變化而來,卻沒有新文人畫的那種大張旗鼓的感覺。借西方抽象藝術之技法,卻不落入西方藝術之窠臼;轉換中國傳統(tǒng)之境界,卻不因襲中國傳統(tǒng)筆墨之程式,我以為這是沈勤這批抽象水墨畫的價值所在。


  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三年,我選擇了沈勤的抽象水墨畫,參加我在東京做的《中國現代水墨展》和《后八九中國新藝術展》,他那時已經長住石家莊,我們來往較多。九十年代中期以來,我?guī)缀踉贈]有關注過水墨畫的圈子,我和沈勤也漸漸沒有了聯系。這次他辦個人展覽,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我為他的新作寫點東西,我很高興他想起了我,近十年了,我更想看看他這十年把劍磨成了什么樣子。


  我為這篇小文字起的題目,就是我看到他這批新作的大體感覺。沈勤這十年的新作,讓我覺得他的功夫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題材和體裁都很多樣,有近代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物、風景、靜物作品,還有非常意象繪畫感覺的飛機、花、蜻蜓等作品。題材和體裁不雷同,幅幅皆有感之作。

  


  先說沈勤那批風景和園林式作品,畫面情調清新、沉靜得沁人心脾,讓我想起四僧之漸江,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向來以禪境為神品,但文人為宣泄在官場和世間帶給自己的郁悶,畫中常常流露出一種傷感和悲哀,諸如元之倪云林,清初之朱耷,鮮有平和之境,當然這不重要,傷感才是中國文人文化真正的主流審美感覺。我的意思是想說,單論平靜沖和,漸江突出。我喜歡沈勤的這批園林風光的沉靜和清新,是沈勤把“禪境”現代化了,跳出傳統(tǒng)筆墨程式自不必說,也跳出傳統(tǒng)文人畫構圖高遠、平遠羅列堆砌的程式化,構圖上多取日常所見自然景觀之一角,象攝影鏡頭的標準頭視角,正常人視野所及,平易近人,我所說的禪境的現代轉換,就是這種日常感覺中的清新沉靜,不是《五燈會元》中的莫測高深的機鋒,和遠離塵世的隱士情懷。這種構圖這來自傳統(tǒng)寫實主義的營養(yǎng),不象新文人畫全然摒棄近代寫實主義的態(tài)度,而采用兼收并蓄的姿態(tài),當然他也有傳統(tǒng)文人畫的長條幅的構圖,都可以為我所用。


  沈勤作品清新沉靜境界的創(chuàng)造,最得力之處,在于用墨,暈染是沈勤作品從傳統(tǒng)中變化出來的獨特技法,不落與“書法書寫性有關聯的繪畫性”的套路。暈染平穩(wěn)、均勻而不見筆觸,卻不膩不死板。把變化的墨色統(tǒng)一在大體的灰色調子中,鮮潤,透亮。墨色層次分明而不單調。畫面以“畫”為主,諸如大面積的山色、荷塘等,惜墨如金地兼顧傳統(tǒng)書法性的“寫”,諸如荷桿、廊柱的線條等。正是作者心氣的平靜和祥和,象參禪一樣,篤定意守,才有如此的墨法??催@樣的畫,也讓我們能把浮躁的心,從喧鬧的現代化都市,從燈紅酒綠的浮華俗世帶回到平靜的“家”。我知道沈勤早已遠離南京新文人畫的同道,獨自一人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記憶,和妻子居住在石家莊這個平淡無奇甚至枯燥乏味的城市,所以,唯有江南的記憶,才能安慰他遠離故土的心靈,也唯有江南的記憶,才使他從今天江南酒肉聲色的現實功利中純化出來。我知道沈勤是一個內向和不善和人打交道的人,在石家莊,他既沒有酒肉朋友,也不與同城畫畫的圈子來往,除了畫畫,別無眷戀,所以他能用功之深的體會沉靜,用功之深的把江南的記憶釀造出如此沁人心脾的清新。


  沈勤另外的實驗,大多強調對自己感覺的意象化處理,如一些古陶瓷諸如小碗,花瓶等小件器皿,這類作品以大面積的灰色為背景,不強調空間的現實感覺。留出的空白器皿,其邊緣線也并不十分強調。與古董商鑒定家追求確定性相反,古代器皿,對于沈勤只是一種感覺――時間和空間的不確定性和悠遠的感覺:虛虛忽忽,若隱若現,不知道年代,也不知道來龍去脈,只是一個古代瓶子,古代小碗,把人的感覺引向遙遠的想象中。只有在空白虛忽的器皿上,某個局部會出現很實很裝飾化的花紋,給人一點詼諧,把人的感覺稍稍帶到此時此地。


  一些彩色的風景,象他旅行回來的印象,水墨向來不善和不強調色彩,但這幾幅色彩風景色彩感覺很鮮明,那幾幅象西北藏傳佛教寺廟的小景,強調的是藍天和桔紅的對比,畫面或利用建筑的透視線,或利用廊柱的空檔,都把人的視線引向空靈莫測的藍天。最獨特的是那幾幅象是西北大山中的公路,在群青顏色的深淺變化中,留出一條非常強烈的白色大路,幽深,神秘和一點茫然。


  在這批新作中,最特別的是幾幅有飛機、大花、蜻蜓的作品。大花與美國女性藝術家奧凱弗強調性的感覺不同,沈勤的大花有一種讓人忘掉時間,忘記色彩斑斕的浮華現實,讓你凝視、篤定……。尤其那幅黑色大飛機,背景是大海,抑或是藍天,還是宇宙,都給人一種不可知的恐懼感,黑色的飛機的局部,占據畫面大塊面積,霸道,強力,人創(chuàng)造了飛機、導彈、電腦,同時也給自己制造了一種異己的力量,它象自然和宇宙一樣,永遠是一種不可知的力量高懸在人的頭頂,象那黑色霸道的飛機。


  沈勤水墨試驗的多樣,來自他感覺的多樣,無論是沉靜、祥和,還是憂慮,都來自他的生存感覺,有感而發(fā)。不象現在“中國畫”界翻來覆去變化不同的構圖,畫的卻是同一種題材,同一兩種人物,同一個山頭,只要有人買,就不斷的制造,論尺寸,論名氣和頭銜,唯獨不論有沒有感覺。本來以自尊、清高自詡的文人畫,在走穴、表演、制造的風氣中,墮落成媚俗的把戲,也徹底背離了文人獨立、自尊的精神。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推崇沈勤的作品。

 

                                                       (2006-9-5)
 

 


【編輯:大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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