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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老板左小祖咒

來源:《GQ》 2010-06-23

 

  為什么左小祖咒老戴著頂禮帽?因為他的頭皮被打掉了一塊兒。

 

  那是1993年夏天,左小祖咒跟人喝了幾瓶二鍋頭,他的朋友想在小攤上想順包煙,可左小祖咒被煙攤攤主給了一悶棍。這段往事是認識他快20年的老朋友艾丹講的。難道就因為這個戴禮帽啊?“當(dāng)然,頭皮都掉了,他恨不能戴鋼盔!”那時候他貧窮、絕望、也挺不管不顧,一到艾丹家就站在他們家煤堆上撒尿,把艾丹的媽媽氣得夠戧。

 

  很多年都沒有提過這一段了。左小祖咒把帽子摘了,低下頭,用手摸索尋找那個位置,現(xiàn)在那頭黑發(fā)非常茂密,還蠻柔順,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異常。這件事給了他兩個教訓(xùn):打頭沒出血比打出血要厲害得多;再也不喝二鍋頭了,一見到那紅標小玻璃瓶都害怕。

 

  這頂禮帽,區(qū)分了文藝青年左小祖咒與“憂傷的老板”左小祖咒。

 

  他被冠以搖滾師、詩人、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稱號,總的來說,他將自己概括為“憂傷的老板”。他的音樂仍在表達無助、麻木與痛楚,卻用名牌服裝和繽紛包裝勾兌出售,都上流行音樂排行榜了,也不介意與周杰倫或曾軼可相提并論;他寫下憂傷敏銳的詞句,但是絕對恨死文雅高貴,因為那意味著退卻;他因為“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的身份獲得利益,與資本眉來眼去,可連他自己他都罵,罵當(dāng)代藝術(shù)是場騙局,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為包工頭;他敏感而內(nèi)省,又世故且周到……

 

  想當(dāng)然地將他歸為“中產(chǎn)階級”,他還不同意:“中產(chǎn)階級是墻頭草,太沒有原則!”。身為偶像,他扮演了暴烈、有著強烈傾向的無產(chǎn)者;他又向往并開始體會有產(chǎn)階層的生活,做老板,像“皮爾·卡丹”那樣把“左小·祖咒”搞上市。

 

  他身上充溢著雙重性,是領(lǐng)會這個時代復(fù)雜感受的皎皎者,他就是個弄潮兒啊。

 

  “與其說非常貧窮和非常美麗是藝術(shù)成就,不如說它們是道德缺陷”,雷蒙德·錢德勒對消費時代藝術(shù)家的判斷在左小祖咒身上實現(xiàn)了。他可以接納假神,又讓他們順從他的意愿;他可以遵循定律,卻迫使它們造出少有人想到的東西。他出身卑微,也曾游走街頭,他要混出個摸樣,因為他不愿死在墻角旮旯里。他與更多久經(jīng)世故的家伙有所區(qū)別——他的才華,他的誠實,他的生命力,他始終在追逐的尊嚴。目前來看,成功并沒有挫敗他。

  尊敬

 

  左小祖咒渾身酒氣,沉浸在前一天的宿醉中。那是從江陰到無錫機場的一輛小車后座,左小祖咒坐在我左邊,黑大春坐在我右邊。黑大春已經(jīng)相當(dāng)老了。這位50歲的“圓明園派”詩人有一股落寞的神氣,他感慨自己有如時間的移民,“祖國的陌生人”,不過他氣色不錯,談興上佳,無一句不有出處,引用了荷爾德林、蘭波、老子……。他忽然背誦起美國女詩人格呂克的一句詩:“一整天我嘗試把欲望/和需要分開……”“把欲望和需要分開!”他又重復(fù)了一次,之后望向窗外,給出留白以供回味。就在那段留白即將結(jié)束的當(dāng)口,左小祖咒開口了:“對,從女人身上爬下來之后,才會想起找杯水喝。”

 

  他們剛參加完“江陰三月三詩歌節(jié)”。那是場被強行拼貼在一起的雜燴。如果單看雄壯的“江陰大劇院”,前排就座的市領(lǐng)導(dǎo),備好了瓜子準備觀看一場聯(lián)歡晚會的市民,還有那位語調(diào)鏗鏘的女主持人(她最喜歡串詞是:感謝這位詩人,讓我們領(lǐng)悟了很多人生哲理!),會感到這將是場勝利的大會、和諧的大會??膳_上嘉賓除了上述兩位,還包括詩人楊小濱、周云蓬、吳吞、小河和李鐵橋等,他們并不擅長撒嬌或歌頌,他們更愿意挑釁或激怒。他們站在熾烈燈光下吟誦“當(dāng)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簡直太不和諧了。

 

  古典范兒的文人感慨我們總是做著“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信念,要么功利。要么靈,要么肉。要么科學(xué)的春天,要么權(quán)錢的炎夏。要么純真而無知,要么成熟而世故。”天可憐見,它們被強行牽扯在一起時更加荒誕。

 

  左小祖咒隱而不發(fā)。他站在后排發(fā)短信,調(diào)音師是跟隨他多年的樂手,他提醒,聲兒太小了。可前排領(lǐng)導(dǎo)嫌搖滾樂聲音太大,命其調(diào)小。有那么一段時間,音量起伏不定。后來,他發(fā)出一聲大吼,把個一家三口嚇了一跳,中間的胖小子都快哭了。以為他要搞一把,胡鬧一把,把場子給砸了,可他又不動聲色起來。他代替詩人食指,從市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手里領(lǐng)取了年度詩人的證書。他又用歪歪扭扭的語調(diào)朗誦了歌詞《尊敬》:

 

  掌權(quán)者不哭泣怎么贏得人民

  掌權(quán)者不哭泣怎么贏得人民

  當(dāng)嘲笑你的人開始為你念詩

  “一個人要抬多少次頭才看到藍天?”

  你即刻學(xué)會說套用的蹩腳詩:

  一個人要哭多少次才能感到不委屈……

 

  “要有角色扮演精神”,在他還是窮小子時就這樣說,周圍的弟兄嘲笑他,飯都吃不飽呢,還角色扮演。他不僅一直在扮演,還相當(dāng)努力——這一次,他扮演的是語言鋒利而行為柔軟的詩人。當(dāng)然他也扮演過“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展開幕酒會上,用力與藝術(shù)推手、拍賣行經(jīng)紀人、藝術(shù)記者干杯,給他們結(jié)實的擁抱,握著他們的手送到門口,還鞠了躬。他最經(jīng)常扮演“搖滾師”,在舞臺上,背景霞光萬道,他佇立中央,后身甩出一行大字“世界銀行行長”,你要華麗就給你華麗,你要癲狂就給你癲狂,音樂勾兌出售。當(dāng)他辦了家宴扮演“男主人”時,會惆悵地對來客說:“我還是混得不夠好啊!我要能當(dāng)上總統(tǒng),就用大奔一個一個接送你們。”

  角色扮演的左小祖咒極為認真,特別誠摯,為了區(qū)區(qū)小事就竭盡全力的勁頭非常感人;他又是緊繃而警惕的,不能容許任何一個角落被忽略而有失了周到。“我非常明白別人的需要,我具有服務(wù)意識,我要讓你們滿意。”

 

  “你知道嗎?我從20多歲起,就特別需要人的尊敬。”在角色扮演的另一端,他要的是尊敬。那種尊敬是與兄弟們喝多了酒撒酒瘋把飯館砸了能有錢賠上,而不是衣衫不整胸前沾滿了灰被抓到警局里去。角色扮演與追求尊敬,就像彈簧的兩端,左小祖咒在中間游刃有余,既不過分謙卑,也不妄自尊大。

 

  “聰明的人像左小祖咒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貴族也能打交道,跟農(nóng)民也能玩到一起,只要他愿意都可以。這種人是聰明的,有些人不智慧,不聰明,他只是在一個狀態(tài)中才能游刃有余。往往這種人不豐滿,像塊木頭板子一樣。”艾丹評價說。

 

  夜晚的江陰春風(fēng)沉醉,詩人和搖滾樂手統(tǒng)統(tǒng)喝大。左小祖咒又盡職盡責(zé)扮演起“衣錦還鄉(xiāng)者”的角色。本地詩人頻頻敬酒,他與他們表演著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戲碼,肯定是不喝二鍋頭了,就把葡萄酒像二鍋頭那樣一飲而盡。忽然有一位詩人開始哼唱《烏蘭巴托的夜》,附和的人越來越多,演變?yōu)榧w大合唱。

 

  2005年,左小祖咒在北京君王府大辦婚宴,參加的人都嘆:太俗氣了!新娘子穿紅戴綠,他也穿起了長袍馬褂。為了讓老丈人老丈母娘高興,那一天,他唱了《烏蘭巴托的夜》。他所追求的尊敬,也以另外的方式實現(xiàn)——喝大以前,他將一沓錢交給一個小兄弟,叮囑說,如果有人撒酒瘋把場子砸了,就拿這些錢賠上。

 

  這一次,《烏蘭巴托的夜》是如此婉轉(zhuǎn)和深情,詩人們好象要借此撥開擋在他們面前的重重迷霧,激奮地、高昂地唱這首歌,既宣泄著壓抑之情,又對左小祖咒施以贊美。他滿足嗎?可在那身甜膩的熒光藍絨面西服映襯下,他羞怯得臉色通紅,也不失俠氣,有那么一陣子,好像還有一絲兒狗尾巴草隨風(fēng)飄蕩的神色。他迅速把自己喝大,忘記了角色扮演這回事,連減肥都忘了,手抓著魚和肉往嘴里塞,再用油手攬住妻子小莉的肩膀,親她,哼唱著:“小莉啊謝謝你借給我錢花……”

  忽悠,忽悠

 

  2001年-2003年,左小祖咒從北京消失了。

 

  30出頭的左小祖咒住在青島,每天大致過著這樣的生活:從家里出來,在附近的花市溜溜達達,海風(fēng)輕拂,遠處也看得到教堂,人們臉上洋溢著安詳與寧靜,竟然從來沒有人打架。他感到滿意,遠離了北京的焦躁與市儈——那里傳言已經(jīng)出過兩張唱片他的發(fā)財了,都開大奔了,每天嚷著喝大酒、吹牛逼、他要不請客還不高興。那正是所謂“中國地下?lián)u滾泡沫破滅”的轉(zhuǎn)折期,到處充斥著“不正之風(fēng)”,不講技術(shù),談感覺,這讓左小祖咒很生氣——要說感覺,兄弟,我也有感覺啊。某個青島最平常的一天,忽然有一個聲音對他說:“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讓你難受,可是錢,總是讓你難受啊!”這讓他又驚慌又興奮,假期結(jié)束了。

 

  2005年發(fā)行的專輯《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大部分在青島創(chuàng)作,定價150元一張,把制作人方無行嚇著了。左小祖咒算一筆帳,如果要收支平衡,必須定這個價。搞地下?lián)u滾的都知道,堅持是一回事,每發(fā)一張片不虧錢又是更要命的另一回事。這里也有他的“深思熟慮”:“我的歌迷都是仍保有浪漫情懷的成年人,他們有更復(fù)雜的理解力、感受力和消費力。”這些唱片要直達他們手中,“瞬間抵達指定位置”。2005年正逢全世界將中國奉為“金磚國”,覬覦著這片暴富國土的奢侈品市場,全球唱片業(yè)也受網(wǎng)絡(luò)沖擊陷入僵局,150元的唱片正巧成了首屈一指的奢侈品。媒體被刺激得紛紛尖叫,大力跟進,左小祖咒以“媒體紅人”的面目重回搖滾界。

 

  “2000年以前,我跟媒體是不配合的。他們不喜歡我,亂寫。我也不喜歡媒體,差一點打過記者。”現(xiàn)在接受采訪也是頂重要的工作,他不厭煩地解釋著某一句歌詞里透露出的蛛絲馬跡,重溫著過去困頓的時光,有時候,或者根本就是隨口說一個答案,逗你玩。

 

  “聽艾未未說有一天你上了山,碰上個老道,掐指一算你這個人不尋常,跟了你一顆仙丹?”

 

  “我跟艾未未是一伙的,我們準備賣藥。”

 

  這種靈光一閃的胡說八道特別討媒體喜歡,感到他有如安迪·沃霍爾附體,果然有個藝術(shù)家的樣子,立刻心滿意足。

 

  他不再擺死硬的架勢,對歌迷溫柔可親,在再版《廟會之旅》前言寫了一封公開信,神情款款地說:“再見,小伙子們。”他還開始利用網(wǎng)絡(luò),把自己搞成一個“小型媒體”,在豆瓣小組會換上馬甲與網(wǎng)友惡搞,也開了微博,更新得挺頻繁呢。

  之后發(fā)行了唱片《美國》定價150元,唱片《你知道東方在哪一邊》定價500元,唱片《大事》定價150元。他有一套生意經(jīng):“我不是賣西紅柿的,1塊嫌貴8毛,絕對不降價,我明年會變成2塊,你可以買別人的西紅柿。我會給你機會對我好,我也會給你機會討厭我,但是你要抓住機會。”

 

  2010年3月的個人演唱會“萬事如意”的幕后制作包括:艾未未、寧浩、孟京輝、賈樟柯、朱文、李延亮、方無行……臺上嘉賓有陳珊妮與曾軼可,臺下坐著韓寒。這簡直是讓人消化不良的人脈大爆發(fā),每一個名字的熠熠星光都給“萬事如意”演唱會增添了一層迷霧——到底是怎么搞大的?“我就是做了個局,大家來一起玩吧。”本來已經(jīng)放棄獲得什么答案,左小祖咒的實誠勁兒又冒出來:“你們來,都能干什么呢?朱文擔(dān)任‘形體訓(xùn)練和指導(dǎo)’,他指導(dǎo)我什么?督促我減肥,叮囑我前一天早睡覺,睡足了精神好。演唱會前一天再吃頓飯,給我打一針雞血。這就是幕后制作。忽悠唄。”

 

  “萬事如意”共發(fā)售門票1713張,給劇院留下75張票,給朋友留300張,其余的由妻子小莉負責(zé)網(wǎng)上售賣,老家來的外甥負責(zé)處理剩余的實體票。在開場前夕,粗壯的外甥還遭遇了黃牛圍攻,票被搶了個精光。左小祖咒熟悉演唱會的每一個瑣細的環(huán)節(jié),他把數(shù)字背得爛熟。他事事親躬,是果真喜愛這些雜務(wù)這門“生意”嗎?“就像莊稼人一樣,我是種田的,不是賣種子的,在播種收獲的時候不應(yīng)該想太多。可是如果這種子在很多人不大喜歡的情況下,我也要考慮一條龍服務(wù),把它生產(chǎn)出來,送到客戶手里讓他吃。”

 

  現(xiàn)在左小祖咒的經(jīng)濟狀況有多好?至少他住上了大房子。位于北京郊區(qū)的工作室占地96畝,院子中間有湖,湖邊養(yǎng)著4只孔雀,1匹馬,1頭驢,屋內(nèi)保持原房主的裝修——俗麗壁紙、能把腳給崴了的厚地毯與黑皮大沙發(fā),把如同桑拿房的屋頂紅色小暗燈打開,屋內(nèi)仿佛立刻回蕩起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史。它曾經(jīng)屬于一個老干部,后轉(zhuǎn)手給一個藝術(shù)基金會,免費供包括左小祖咒在內(nèi)的三位藝術(shù)家在此地創(chuàng)作。

 

  如果作浪漫化想象,這風(fēng)景大概就像《竹林》所唱——“天空放晴了,恩!真不壞。很多好聽的鳥,人極少,園子巨大……”??墒菍Σ黄?,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哪會那么容易讓你從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真實生活的痕跡。“別人坐在這里,可能就是暴發(fā)戶,我坐在這里,又成了藝術(shù)區(qū)。這個房子就像我的作品一樣,有一種復(fù)雜性。”

 

  復(fù)雜性,還真是當(dāng)代藝術(shù)的要義,那里填充著辯解和包袱,以達到“怎么說都通”的境界。以他的代表作攝影《為無名山增高一米》為例,10人裸體摞在一起,而畫面中只見5個人,老有人問,左小,你是哪一個?他就樂:“大師在后面。就像我的唱片《走失的主人》的英文翻譯:The missing master。”可是這復(fù)雜性背后還有一層淺白的邏輯——錢。左小祖咒太無情了,他戳破了這一點:“另一幅照片《我也愛當(dāng)代藝術(shù)》,10頭豬摞在一起,再聰明的人也只能看見5頭。等我把照片賣光,沒錢了,我再賣另外5頭豬,我賣雕塑。他們不知道,我的雕塑早就做好了。我再創(chuàng)立內(nèi)衣品牌‘左小·豬豬’,打開一看,印著10頭豬,我把這個品牌搞大,搞臭……。我也愛當(dāng)代藝術(shù),其實它是一句諷刺啊。”

 

  一樓墻上懸著一副從未展出的攝影作品《小驢面壁》:一頭瘦驢面朝琉瓦紅墻,雪地上孤零零一串腳印。你若凝神靜氣,打算細細體味其中奧義,左小祖咒就開始講那創(chuàng)作過程:“我先跟一個有驢的農(nóng)民講好,下雪天把驢借給我,租一天500塊,如果還不回來賠5000塊。我找一搬家公司把驢運到天安門長安街,然后假裝游客,哎,一頭驢一頭驢,拍下‘小驢面壁’。如果有警察來,堅決不承認,堅決不要驢,反正已經(jīng)講好了,賠5000塊……。”他就是這樣忽悠了當(dāng)代藝術(shù)。

  有一天,他在另一藝術(shù)家串門,保姆說來個人要看看你的作品,他把鑰匙一扔看去吧?;厣硐肫鹑デ魄苼砜?,發(fā)現(xiàn)是另一位退休老干部微服私訪。他曾經(jīng)叱咤政壇,又黯然落馬,如今耄耋之年,腰板筆直,耳朵特大。搞不清楚他為了什么來到此地,他看了看左小祖咒的作品,評價說:“你是個浪漫主義藝術(shù)家。”

 

  “評價得多準確啊!他們老說我先鋒,其實我古典;我除了浪漫,我還有什么?”坐在大玻璃床前,望著一棵剛剛吐了芽的掛滿了口罩的桃樹,左小祖咒猛然憂傷起來。一邊的小莉正在面試保姆,吩咐說,這是左先生,又把一袋胡蘿卜撂在地上,最近那頭驢瘦了,還掉毛,都不能參加藝術(shù)展了。這對搖滾夫婦走過困頓,也經(jīng)歷過波折,她如此美麗,曾經(jīng)也是一代“果兒”,如今她堅韌、干練,是位稱職的家庭主婦。大概只有她見識過左小祖咒的脆弱,那脆弱藏得很深,轉(zhuǎn)瞬即逝,她說不出,但感覺的到。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藝術(shù)家聚集區(qū)“北京東村”,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地溝油提煉基地。

 

  緊鄰東四環(huán)朝陽公園橋,遠處不足200米的樓盤單價超過了5萬元/平米,小村鱗次櫛比的平房好象未來的墓地,活人們在慘淡的太陽下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燈心草臟乎乎的呈褐色,臭水溝上漂浮著刺鼻的地溝油渣。左小祖咒在村中央的小販那兒買了包茶豆腐,后來他還買了根甘蔗,站在臭水溝邊嚼。他可真愛吃甘蔗啊。

 

  “北京東村”由左小祖咒、張洹、馬六明等藝術(shù)家締造,取名“東村”,與紐約的藝術(shù)家聚集區(qū)“東村”相對應(yīng)。1993年-1995年,左小祖咒在這一片換了3個住處,最終落戶“四路居73號”。不足10平米的小屋,是間隔出來的獨立偏房,附帶3平米的天井,小歸小,獨立且舒適,相當(dāng)于北京最早的小戶型。“就是在最苦的時候,我也能讓自己在小范圍內(nèi)稍微好一點。”左小祖咒在“四路居73號”緊閉的小木門門口張望,遠遠走過來以前的房東老丁,他喝多了酒,臉膛通紅,搖搖晃晃,打著招呼:“小左!找朋友了嗎?”好像這是曾居于此地的左小祖咒最大的難題以至于讓他惦記了10多年。左小祖咒回答:“娃兒都3歲了。”

 

  “他的確像蜥蜴類的動物,恐龍都滅絕了,它還能鉆到洞里生存下來,”艾丹時常到東村來:“那個臭水溝,一兩只死豬四仰著,蒼蠅在上面飛。當(dāng)時這么一個條件,他找了一個女朋友好難看,跟他好多年,當(dāng)然人非常好,可是后來把他拋棄了,他也那樣子也跟人家過日子?,F(xiàn)在找了個大美女,也跟人家發(fā)脾氣,也挺本真的。”

 

  1993年一份《北京自由藝術(shù)家生活實錄》,記錄了當(dāng)時23歲的左小祖咒:“披肩發(fā),臉上架著墨鏡,手指上戴著骷髏大戒指,黑皮夾克,黑牛仔褲,黑大頭靴。畫家們說他整天都戴墨鏡,誰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長什么樣。”他老愛提“暴躁”這個詞,強調(diào)自己搞的是“非主流文化”:“我在演唱時故意出現(xiàn)不和諧的刺激的聲音,就是要讓人不舒服,不然就不是搖滾樂!我決不把我的音樂降低到他們能聽得懂的地步,他們能不能接受我無所謂。”

 

  左小祖咒的自我總結(jié)是:“那時候,我不僅物質(zhì)上沒有得到滿足,連肉體都沒有得到滿足。”

  1970年,左小祖咒出生于江蘇建湖縣,本名吳紅巾,父親是船工,母親是農(nóng)民,兩個弟弟至今還在做小買賣。他15歲離家到南京當(dāng)兵,20歲到了上海,之后輾轉(zhuǎn)來到北京。他把這段時光快速帶過,因為“20歲之前,我如同一張白紙。”他把自己叫做“假海龜”,初中也沒有念完,魯迅都沒有讀過,現(xiàn)在提起隱隱帶著慶幸,沒有被教育給毀了:“要說這點,我可能跟艾未未有點像,他起點比我高,可以滾到紐約;我一個縣城的,我只有滾到北京。”

 

  1993年,錢大成已經(jīng)有“中國打口帶教父”的美譽,他從汕頭或廈門的港口上花4000塊錢買一噸美國來的塑料垃圾,雇幾個大學(xué)生分揀出來,放到北京五道口的“先鋒音像”售賣。唐朝在那里拿了好些貨,竇唯也常在那里流連,樸樹沒有錢,就整天坐在店里聽。“先鋒音像”日流水3000多元,錢大成在1992年已經(jīng)身價數(shù)十萬元。多年以后,時代浪潮滾滾向前,把他沖刷得有點暈,他信了佛,什么都不愛聽了,就喜歡聽個左小祖咒。當(dāng)他慕名前往要請搖滾師吃飯時,左小祖咒驚到了:“你就是傳說中的老錢啊!”

 

  在上海短居的左小祖咒靠賣打口帶維生,他的最大上線就是錢大成。猶如販賣毒品,他在街頭流竄,被抓過,被罰過,所謂“喋血街頭”也時時發(fā)生。錢大成心里狐疑,左小祖咒是怎樣的人物,可以寫出那么銳利的歌詞與高水準的音樂?也許有聽打口帶耳朵聽得比較尖的因素,可他沒上過什么學(xué),說起話來也前言不搭后語,這位佛教徒喃喃自語:“左小祖咒,一定是前世積攢下來的天分。”

 

  他的天分也許還可以從長篇小說《狂犬吠墓》中窺見。“爺爺是吃人民幣自殺的。”他這樣開頭,有如馬爾克斯遺忘在北京的徒孫。這部小說寫于1997年,2000年左小祖咒自費出版,河北找了個饅頭坊,炭火是黑的,饅頭是白的,一不小心給印成了菱形的小說也是白的,一開始饅頭坊還不想給裝訂,左小祖咒說:“不行啊,不訂不是書,是傳單。”總計印刷1420本,成本8000塊?,F(xiàn)在此書已經(jīng)遍尋不見,據(jù)說已經(jīng)炒到了千余元一本。

 

  小說寫到后來,他還掉了掉書袋:“我相信弗洛伊德的詭說,自殺有遺傳基因。那么自殺的方法有沒有基因遺傳呢?后者他沒論,他的學(xué)生榮格有沒有論我不曉得,他的書我沒讀,太深。海明威愛用牙齒咬槍,那么柯特·科本一定是他后裔了,這能不能算是后弗氏精神病學(xué)的一種假設(shè)呢?這么說,反正是挨槍子的,不管是胸前、胸后、腿前、腿后都是海明威家的親戚,也不管挨著后是死是活都是柯特·科本的舅舅。”這詭異的靈感從哪里來?文藝氣從哪里來?

 

  一提靈感,一提文藝,左小祖咒就急。“靈感是托詞,文藝是小孩的玩意兒。我沒有靈感,我是職業(yè)寫手。我坐在這里,音樂自然就出來了,我可以看到旋律和色彩;把10萬塊錢拍到桌子上,我立刻可以寫一首歌。”新專輯《大事》9首歌,有6首一天寫成。

 

  “我的所得,都是由我的行政造成的。行政,就是行為的方式。我囤積糧草,我招兵買馬,我更換武器。我的行政在變,可是我的內(nèi)容從來沒有變。”他20年前就長成這樣兒;他從《苦鬼》就開始寫有關(guān)錢的困惑一直寫到《錢歌》;他一年一張專輯,可是,它們都是以往的創(chuàng)作,還有更多的存貨;他說自己創(chuàng)作力正盛,好象裝載了太多想法而停不下來的火車……“人不可能變成神。但如果把人做好了,自然就成了神。因為后人需要神,后人會把你塑造成神。”

 

  經(jīng)不起成功考驗的藝術(shù)家,幾乎跟經(jīng)不起失敗考驗的藝術(shù)家一樣多。左小祖咒有他的神——他理解的蘭波,忽然不再寫詩跑去賣軍火,那是因為,若不能成為詩歌的國王那就做財富的暴君;他喜歡達利,他一生最愛做的事情是數(shù)錢。

 

  老板左小祖咒談起藝術(shù)來那么的憂傷,搖滾師左小祖咒唱起歌來又老在談錢。他像泄露一個秘密似的說:“‘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既無關(guān)愛情也無關(guān)友誼,這句歌詞的意思是,我不能讓人感覺照顧不周,我不好意思冷場,我要搞搞氣氛。我既不要做一個練舍利子的,也不像父輩那樣生兒育女過一生,我要做個魔術(shù)師,當(dāng)我變不出花樣了我就自己出丑,因為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編輯:s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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