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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彥:修拉畫中的“視網(wǎng)膜樹”

來源:畫刊藝術中心AMAC 作者:楊小彥 2021-02-24

按:從小相信“眼見為實”,于是人生幾乎變成了“睜眼看世界”的漫長過程。后來歷練多了,尤其進入所謂藝術界,成為其中一名工作人員,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研究均和視覺有關,視覺已然成為了思考的對象,才驀然驚覺,“眼見為實”其實不太“實”。不僅人們經(jīng)常性地“視而不見”,而且,他們還只看見他們所知道的對象。然后,他們不斷地被告知,他們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當然,我們所看見的,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視覺還要借助于理性判斷才能成為獲得確切知識的有效方法。“入目三分”的意思是,入目要達到三分,視覺才能有作用。我的希望是,三分之后,能否再加半分?本專欄就是“入目三分”之后的半分,我把這半分寫出來,期盼能與讀者分享。是為開欄之語。

《馬戲團的巡演》,喬治?修拉,1887-1888年

克拉里(Jonathan Crary)用了整整一章討論修拉的一幅畫。當然,這是他的風格,300多頁的書[1],也就討論了3件作品——馬奈的《在花園溫室里》(1879)、修拉的《馬戲團的巡演》(1887-1888)和塞尚的《松石圖》(1900)。

《在花園溫室里》,馬奈,1879年
《松石圖》,塞尚,1900年

克拉里所討論的問題,如果用一個關鍵詞來概括,可能“斷裂”一詞會比較恰當。當然,博學的克拉里所涉及的學科如此之多,遠遠不是“斷裂”一詞所能形容的。但至少他在面對問題時,包括面對作品,總是能夠敏銳地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深刻的“斷裂”。這一斷裂源自知覺,表現(xiàn)在畫面上,呈現(xiàn)為現(xiàn)代人觀看的狂迷。或者反過來,觀看陷入無法自我抑制的狂迷之中,因為原本完整的知覺,因各種推進,大到工業(yè)化,小到幾何光學和生理心理學的分門別類的解析,而變得不那么完整了。知覺從內向外呈現(xiàn)出一種沖突,一種自覺或者不自覺的分裂感。

至少,克拉里解了我對修拉的一個困惑,那就是這個宣稱繪畫等同于科學,他只是在做光譜分析的“點彩派”畫家,為什么在畫面中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自相矛盾。比如《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草稿有一種生動感,因色點而形成的距離和虛蒙非常迷人;可正稿卻因“硬邊”而把點彩的自然性給“消滅”了,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冷靜的、非自然的幾何效果。克拉里著重分析的是他的另一件著名作品《馬戲團的巡演》。克拉里提醒我們,在這幅作品中:首先,透視已經(jīng)被嚴重扭曲,焦點透視讓位于一種變形,以適應畫面安排的需要;其次,盡管在色彩風格上仍然屬于典型的點彩,但修拉在這里表現(xiàn)的卻不是室外光,而是非自然的舞臺光,懸掛在頂端的一排煤氣燈,在半暗的現(xiàn)場中閃爍著昏黃的光芒。克拉里隨即描述修拉對畫中人物的刻畫,輪廓是偏于修飾的,形象卻頗為晦暗,尤其是居中吹長號的表演者,男女不分,似乎是對雌雄同體的暗示。如果把長號的形和表演者的身體聯(lián)系起來看,則長號下半段恰好位于表演者的中間,顯然有一種性的意味在。

這種分析對我來說當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豐富的聯(lián)想力說明藝術家創(chuàng)造動機的復雜程度超過一般人的想象?;蛘?,退回來說,至少在解讀作品方面,人們的理解也應該是寬廣的。復雜的解讀還包括表演者身后的海報,上面是隱隱約約的兩個“0”,由此而聯(lián)想到這一數(shù)字在數(shù)學史和科學發(fā)展當中的重要作用,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象征意義。其實,克拉里更重要的解讀還不在這里,他對畫幅左邊的沒有葉子的樹的理解讓人深思。他認為:貌似枯樹的這個圖案,其實是一個包含特殊意義的象征符號,其能指讓作者聯(lián)想到著名生理學家和物理學家亥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在其著作《論生理光學》中的有關描述以及插圖。在這些描述中,亥姆霍茨一舉推翻了傳統(tǒng)的認為眼睛是一個透明晶體的看法,以為觀看只是對光線的一種被動接收與處理。亥姆霍茨指出:我們的視覺器官有一種生理性的本能,會產(chǎn)生“內視”現(xiàn)象。意思是說,在某種條件下,我們可以“看見”視網(wǎng)膜上的血管!亥姆霍茨用插圖標出了這一血管的形狀。而出現(xiàn)在修拉作品中的樹,恰恰指向了這一“內視”本身,其形狀恰似亥姆霍茨的插圖,有一種血管般交錯而迷人的力量。所以,應該是一棵“視網(wǎng)膜樹”。

《飛馳中的薩利》,邁布里奇,1878年

其實克拉里并沒有給出修拉是否閱讀過亥姆霍茨專著的依據(jù),更無法證明修拉在描繪這一棵樹時,會以此去暗示亥姆霍茨的“內視”。他只能大概猜測,基于亥姆霍茨的名聲以及他的研究在當時的影響力,并不能排除修拉熟悉其中的觀點。

重要的不在這里,重要的是克拉里由此而去探索光學發(fā)展當中的一個斷裂,從笛卡爾的幾何光學如何轉型為亥姆霍茨的生理光學,其中,在對色彩的理解上與牛頓對抗的歌德,以及在記憶方面柏格森因應器官量化而導致的碎片化結果所提出的“綿延”說,都由此而得到了具有歷史感的闡述。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完全可以把物理學視為一種光學。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克拉里提醒說:物理學就是一種知覺[2]。這里的意思是:對光的解釋,包括其性質,一直是引領物理學發(fā)展的中心問題。光顯然和觀看有關,涉及對視覺原理的認知。在笛卡爾時代,人眼就是一個脫離肉體的暗箱,觀看是對光的接收與處理。攝影發(fā)明之后,人們普遍認為:相機底片類似于人眼的視網(wǎng)膜,物像經(jīng)由折射在這里成形,從而產(chǎn)生視覺。可是,當亥姆霍茨把物理學測量方法引進生理學,成功地測量人的神經(jīng)傳導生物電的速度時,就視覺而言,研究的重點就從儀器模擬發(fā)展到細胞水平,經(jīng)過分類、量化的處理,“折射”的光學概念轉變?yōu)椤凹せ钆c抑制”的生理概念。這一發(fā)生在19世紀晚期的轉變非同小可,它無疑引發(fā)了傳統(tǒng)知覺理論的崩潰,原先以為完整統(tǒng)一的知覺系統(tǒng)隨之出現(xiàn)了斷裂。這個時候在影像領域恰好發(fā)生了從靜止向活動過渡的事實。邁布里奇(Eadweard J. Muybridge)與美國大亨史丹福合作,通過連續(xù)攝影證實了馬在跑動時不可能“四蹄騰空”。邁布里奇的實驗性工作極大地啟發(fā)了其后出現(xiàn)的電影,以至于他成為電影真正的先驅,盡管電影發(fā)明與他無關。反過來,這一連串嶄新的發(fā)明深刻地刺激了對知覺現(xiàn)象的解釋。這就是亥姆霍茨強調的,不能把眼睛看成是一個透明晶體,不同功能的細胞具有特殊的工作方式,有各自的“激活與抑制”,對光的反應超出折射的范圍。這一觀點顯然成為物理學家馬赫的“感覺的要素”的前提。馬赫沿著這一路徑指出:從某種程度看,物理學和心理學所面對的對象具有同一性,盡管其所使用的概念并不一樣。

其實,傳統(tǒng)知覺的崩潰,表現(xiàn)在藝術上,就是各種不同類型的寫實主義的最后終結。既然視網(wǎng)膜不能解釋為相機的底片,描摹自然外表就只能逐漸變成一種媚物而不是認知。不管修拉是否閱讀過亥姆霍茨的《生理光學》,也不管他畫中出現(xiàn)的枯樹是否屬于“視網(wǎng)膜樹”;但是,表現(xiàn)在修拉作品中的一系列分裂,至少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困惑。一方面點彩符合光譜的分析結果,另一方面他卻對人造光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一方面他強調觀看中的距離正在破除清晰的輪廓,另一方面卻又堅決地在繪畫中貫徹接近硬邊的分割效果;一方面他深知焦點透視這一編碼,另一方面卻又偏偏強調一種畫面的構成感,從而讓作品自身去滋生意義。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修拉都是一個矛盾體,他的困惑因此具有時代的價值。

米爾佐夫(Nicholas Mirzoeff)討論色彩與光的時候曾經(jīng)指出:發(fā)生在這兩個領域的現(xiàn)象是光對色彩的規(guī)訓,色彩屬于女性,屬于原始人的趣味,而光則具有強加性,統(tǒng)一因純粹色彩而出現(xiàn)的可能混亂。然而,修拉的點彩風格正是強調純粹色彩功能的典范。在他的畫面中,光與色彩是和諧的,這一和諧表現(xiàn)為可見光在轉變?yōu)樯蕰r,色點分割有效地填補了光與色彩的空隙,并在觀看中重新調和為整體。魯迅強調木刻究以黑白為正宗,否則就會過于纖巧。魯迅強調的不是木刻的特性那么簡單,他強調的是木刻作為一種快捷的宣傳與鼓動的媒介,必須黑白分明才會產(chǎn)生效果。修拉不屬于這兩者,修拉是知覺斷裂的自覺體驗者。對于修拉來說,作品只是媒介,在這一媒介中,光重新規(guī)訓了色彩,造型則堅決地規(guī)訓了光。然后,亥姆霍茨的“內視”外化為獨特的符號并成為作品這一媒介的延伸,成為作品的內容。只是,進入21世紀以后,當網(wǎng)絡成為人的中樞神經(jīng)的全面延伸時,修拉的“視網(wǎng)膜樹”反倒成為經(jīng)典,立在視覺史的深處,發(fā)著幽深的暗光。


注釋:
[1]感謝沈語冰教授完整翻譯了克拉里的《知覺的懸置》。這是一本非常不容易翻譯的專著。
[2]克拉里《知覺的懸置》,沈語冰、賀玉高 譯,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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