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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源日志匯錄

來源:99藝術網 作者:楊茂源 2010-05-20

  謹以此書獻給我親愛的父親,感謝他賜予我身體和鉛筆。
  
  隨 筆
  
  12月16日。
  
  昨天在城里,回到家已經凌晨兩點鐘。
  
  今天起床很晚。午間下起細雪,天空陰沉,傍晚轉晴,有紅霞。平時很少寫筆記,素描到是經常要畫。
  
  我小時候,家住在大連周水子火車站廣埸旁,一幢日式二層樓里?;疖囌疽彩侨帐浇ㄖ?。廣埸中央一棵巨大的槐樹,火車整日來來往往。我們的房子在二樓,有四戶人家共用一個廁所。每次需走到樓梯口再向右拐,才能看見廁所的門,對于我是一條很長的路。
  
  鄰居家的小伙子給我講了一個很恐怖的故事,“綠色尸體”。每講到關健地方,都要突然慘叫一聲,嚇得我?guī)缀趸柽^去。但每次醒過來還想聽,他卻不講了,說餓了,我就回家拿好東西給他吃。然后又要再昏過去。以后每次去廁所都非??植溃瑒e的小孩子總是嘲笑我。我就給他們講了那個故事。結果,不被嘲笑了。每天晚上去廁所,幾個小孩子都要約好一起去。
  
  “綠色尸體”這樣的恐怖故事,差不多那時候每個像我這么大的孩子都聽過,可以算是我的啟蒙。從這個故事里知道印著“上海”字樣的黑皮包,長江大橋和女特務之類的事。雖然對小孩子太殘酷,但我似長大許多。看見穿裙子和用火鉗子燙流海兒的陌生女人,就會判斷出她是女特務。才明白原來周圍是有壞人的,可能此時正看著你。
  
  那時候,我們經常在晚上從家里偷跑出來,手里拿著棍子在街道上巡邏,心里很緊張、刺激,沒準兒什么時候真的碰上一個臺灣特務。終于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疑的人,那個人在廣埸上總是對著車站值班室看手表,通常特務就是用手表來偷拍照片的。而且那個人手里就拿著印著“上海”的黑皮包。我們幾個小孩子非常緊張地跟蹤那個人,那人這兒走走那兒看看,行跡越來越可疑。跟著他穿過了幾條街,不久就被那個人給甩掉了。我們馬上跑到派出所告訴值班的警察叔叔,但我們看見屋里桌子上放著一個黑皮包,剛才那個人也坐在椅子上,我們很驚訝。警察叔叔指著屋里那個人對其中的一個小孩子說:“那人從鞍山來的,找你媽的,是你舅舅。”
  
  17日。
  
  天空晴朗。有薄云,微風。雪化凈。
  
  站在院子里,聽到河水的聲音。上午在畫室里坐了一會兒,有點冷。
  
  一個小時候的印象,是我每次去旅順都能想起來的。那時我和爺爺住在大姑家,經常和四哥出來玩。旅順當時幾乎見不到俄國以外的建筑。青石鋪的街道,兩旁有柱廊的房子,黃色、粉紅色的大樓。街道盡頭的港口泊著灰色的軍艦。那時旅順人口很少,大多是水兵。印象中一有風,就會看見水兵的飄帶飄著就消失在黃色的柱子后面。后來看到基里柯的那些畫,更是讓我印象深刻。
  
  小學第一年,學校只有一間教室叫抗大。第二年才進入有很多教室且有很大操埸的周水子小學。在抗大,每天只上半天課,放學后排著隊回家。學校在王家橋,距周水子一站地,中途有一個低于馬路十多米的大水潭。好多次放學回家路過,我都走在高出路面半米多高的壩墻上。頭有點暈,能感覺到上升的氣流,旁邊的同學都不敢和我說話。
  
  給我們上課的是一位姓方的女老師,一條又粗又黃又長一直垂到屁股上的大辮子。兩顆門牙總是露在外面,不難看。在我眼里,女人只要有大辮子就是好看的。方老師是我見過辮子最長的女人。記得每天放學前,老師都要說:“今天楊茂源的字寫得最好,同學們都要向他學習”,然后我們才跑出教室。
  
  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班里評選紅小兵。只有四個名額,我是其中的一個,因為字寫得好。為了響應“愛國衛(wèi)生運動”,老師讓同學們除四害、打蒼蠅。我一整天拿著大蒼蠅拍追著蒼蠅,家里打光了就到外面,一直打到公廁。一天下來共打滿了五個火柴盒。第二天上課,全班同學在教室里數(shù)蒼蠅,我挺得意,因為蒼蠅多的人要戴小紅花。方老師走到我身后,從一個曾經頭上長虱子的女同學手里拿起一個大罐頭瓶,里面黑乎乎全是蒼蠅。結果唯一的小紅花,給了那個有一大滿瓶蒼蠅的女同學。
  
  76年,我住在奶奶家。突然有一天,天空陰沉下來。街道上到處彌散著緊張和壓抑的氣氛。老師說:“我們敬愛的周總理逝世了,下午回家買黑紗。”商店里就排起很長買黑紗的隊伍,比平時買肉的人要多。人們都變得沉默和團結。我們幾個小學生坐在街口,一個大一點的孩子說:“一顆明亮的巨星隕落了。”我們都佩服地望著他并默默地點頭。
  
  不久毛主席也去世了,全國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學校的房頂上,民兵架起機關槍對著海邊,防止臺灣特務登陸。開追悼會那天,老師嚴肅地對我說:“你為什么穿涼鞋,露著腳丫子是對毛主席最大的不敬。”我驚慌失措地跑回家,沒有找到一雙合適的鞋。最后拖著一雙父親的雨鞋趕到學校,天空下起了大雨。追悼會已經開始了。輪船上、工廠里的氣笛聲和悲哀的音樂聲在低沉的烏云中回蕩。我嚇的不敢進校門,躲在操場旁邊的山坡上看著同學們排隊在院子里哭。我突然有一種被開除的感覺,這種感覺合著悲痛的氣氛仿佛末日。我嚇得大哭起來,雨水灌滿了父親的雨鞋。
  
  后來老師竟不知道我沒參加追悼會,并讓我出一期黑板報。不知道老師為什么會選中我。幾天后,校長說我畫得很好,以后學校大的黑板讓我負責一周出一期。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畫的是幾棵青松,中間一本《毛選》放著光。
  
  一束晚霞透過窗戶慢慢地照在我正畫著的顴骨上,這個顴骨有好幾天都沒有畫好。透過敞開的門,看見太陽在燕子口的山頂上,此時是在這個角度最好看的時候。這間畫室有五幅同時畫著的畫,有兩幅快畫完了。我喜歡用土黃加白的顏色,在深土黃和土紅中顯得很強烈。光亮而堅實,就像被太陽曬松了的巖石從上面流下來,堆成一個小土堆。在陽光下反著質樸的光,一個很完美的形象??拷鼛r石底部,形成一條有力量的月牙兒形。
  
  87年暑期,力鈞說一起去邯鄲辦個高考班,能掙些錢。我到的時候,學習班已經上課多日了。第二天收到娜烏拉的電報,她在塔城也辦了個學習班。放假前說好我和力鈞一起去,現(xiàn)在力鈞這邊走不開,新疆那邊只好我去。
  
  這是我第一次去新疆。臨走的時候,蕭昱在宿舍睡覺。我說要去塔城了,他哼了一下,以為塔城只是在河北或河西的什么地方?;疖嚳斓洁嵵莸臅r候,鐵路兩側擠滿了人群,抱著孩子背著行李。聽說是“民工大流動”。本來火車應在站臺外面停,躲開瘋狂的人群。離車站很遠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火車只好進站。火車鳴叫著慢慢地進入站臺。站臺上的工作人員和警察被擠得見不到一個。好像所有的河南人都到了火車站,不知道他們要去什么地方。乘警說:“千萬不要開門,把窗戶放下來,等過了車站沒有人的地方再下。”
  
  當時,車廂里地上坐滿了人,去廁所都不方便。鐵路很快被前面的人群堵住,火車鳴叫著停下來。我們驚恐地望著兩邊的人群。一個小伙子手里拿一根木棍,一頭插進臟兮兮的被子里。瞪著眼晴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看,剛好我坐的車廂停在小伙子旁邊,人群一陣騷亂。很多人指著車廂朝門口擠過去,火車馬上晃動起來,車上的人也慌了。小伙子擠到我坐的車窗下面,大聲叫喊著讓里面的人打開窗戶,沒人理他。他拿起棍子把窗戶捅碎,把棍子和行李扔進車廂,抓著窗戶爬進來。車廂里又多了幾乎一倍的人。我已經沒有坐的地方了,只好爬到行李架上去。小伙子擠到廁所邊把行李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手里柱著那根棍子,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前面。
  
  18日。
  
  今天起床已是中午??諝庵械撵F氣把太陽罩成慘淡的一塊兒白光。剛才在床上迷迷乎乎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影子,還是向西斜著。屋子里被慘淡的光線映著,顯不出多少光亮。我們家沒有掛鐘,不是不喜歡,對我和杜來說不太重要。平常在家里總是習慣看地板上的影子或者太陽在山上的位置來知道時間。
  
  窗外的枯樹上站著很多黑色的烏鴉。這么多烏鴉不是經常見到,最常見的是喜鵲。我數(shù)了有32只。它們飛起來顯得特別大,在逆光中閃閃發(fā)亮,非常好看。
  
  塔城有四五個名字。中國人叫塔城;俄羅斯人叫畢亞爾;塔爾巴哈臺是蒙古語,據(jù)說是“水獺”的意思。
  
  塔城是烏魯木齊到圣彼得堡通道上一個著名邊境城鎮(zhèn),距離北京一千五六百日里,到省城迪化府(即烏魯木齊)為二百五十日里吧。地處邊境,商業(yè)發(fā)達,俄國的勢力在這里影響很大,通行俄語、俄文。除土著居民外,有漢人、蒙古人,還有純粹的俄羅斯人。在街上散步游覽,因為是中國領土,到處顯示出中國風格,另一方面感覺是走在俄羅斯偏僻的鄉(xiāng)村。街上有路燈,房子里也燒煤,也有的點煤油燈,也有歐洲風格的裝飾品。
  
  即使像塔城這樣偏僻的地方,接受了文明的人們移住來的話,就會建成優(yōu)美的城市。而過去的大都市,如果沒有人居住,轉瞬間就會荒廢。······如果佛教還像古代那樣在這些地方盛行的話,大概還會保存下來優(yōu)美的城市,大寺院也會保存下來??杀氖窃浭⑿蟹鸾痰闹衼?,由于伊斯蘭教的圣戰(zhàn),建筑等全被破壞,昔日極為盛行的佛教現(xiàn)在已看不到其面貌。
  
  上文是90多年前日本探險隊的橘瑞超所著《中亞探險》中對塔城的一段記述。87年我到塔城的時候,如果不是街道上走著維族人,還以為是口內某個北方城鎮(zhèn)。喇嘛廟被一片新中國的小建筑圍在中間,商店里賣塑料制成的衣服,街道上響著“雞米、雞米”的流行音樂。
  
  十一前某一天的夜里,我從通縣回到城里,順便送蕭昱去后海的家。路過平安大道。幾天前這里還是工地,現(xiàn)在燈火通明。街道上行人很少,車也不多。寬廣的大道兩旁,一排細小的樹苗。路邊墻上畫非常惡心的藍草及其它。房墻用釘子劃出磚縫,一切都干靜,像為電影趕制的場景。但這是城市的街道。我奔馳在北京最牛逼的大道上。蕭昱慢悠悠地說:“過一段時間這些墻皮會掉的。”我說:“天津的金剛橋被拆除了,據(jù)說特別費勁地拆了之后,在旁邊特容易地又蓋了一座。”
  
  中國的新城市大都是為了拍電影而趕制的,日新月異。這不是建筑師的城市,而是主任和書記們的城市。幾天前,一群朋友在東四十條一個飯館。王音說:“上下班擠公共汽車,沒準兒那個被擠出屁來或者被商店里賣肉的老頭把手擠進嘴里臉都弄變型了的人就是一個特牛逼的建筑師。”
  
  火車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鄭州,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我坐在行李架上,車廂里充滿了人,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肉味。最惡劣的氣息全都涌到了車廂的上面,我開始羨慕那些鉆進座位底下的人,他們知道這種時候什么地方最好。
  
  火車慢慢地爬行,車輪發(fā)出刺耳的磨擦聲。我記不清余下的兩天是怎么度過的。也忘記那些民工在什么地方下的車?;疖囘^柳園以后,乘務員能夠送開水了。這是一次肉感的旅行。
  
  午后霧散,陽光和暖。“上校”和“小孩”在院子里不停地叫。西北風起。
  
  余樂是在塔城認識的。他在群藝館工作,他的母親和一雙妹妹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90年英佐去新疆,我囑他去看望余的母親,英佐說張阿姨現(xiàn)已退休,仍被聘在中學教書。
  
  我的北疆之行是和余樂及兵團的兩個學生從塔城出發(fā)的。先去的老裕民——托里——鐵廠溝——白揚河——克拉瑪依——烏爾禾(魔鬼城)——和什托勒蓋,最后到了和布克塞爾。
  
  在去和布克塞爾的路上,汽車轉過黑色的山岡。山下大片開闊的草埸,有遠山。車上有個蒙古醉老漢,大聲地唱著曲調。我發(fā)覺唱的是這片風景,我激動地哭了。那是真正感人的曲調。
  
  在這次新疆之行中,我看到了地平線。遠遠地望去是那么富有變化,象巨人們擺弄的泥板。我無法把它畫進本子里,這片土地印在我心里才是真實的。我一直想把當時的感受畫出來,直到一年以后的冬天,我把自已關在銅版工作室對面的屋子里畫了一個星期。畫了四張素描,題目是“現(xiàn)埸”,準備參加“現(xiàn)代藝術展”。后來參展的是兩件綜合材料的作品。
 


  19日。
  
  晴。有風。
  
  美院最后一個學期,搞畢業(yè)創(chuàng)作。我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草圖是88年去青海的途中就完成了,心里不著急。趁著外面亂轟轟地搞運動,就跑到魯美去。我的女友在魯美讀書,那里有很多中學的同學。
  
  中學時代是我最美好的時光。
  
  十五中,在大連地區(qū)是很有名的美術學校。我們的老師是一位把全部智慧和精力都獻給美術教育并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徐世政老師。我在他的指導下進行了六年的專業(yè)訓煉。每當想起他,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初中三年的每個周末和暑假,去海邊或鄉(xiāng)下寫生。畫了數(shù)不清的水彩畫,有一些是不錯的畫兒。我寫生的時候,不局限于眼前的風景。通常畫完后,很難辯認出是在這個地方畫的。很多時候是看見一棵很有意思的樹就坐下來,我喜歡用灰色畫天空,不管當時陽光多么燦爛,天總是陰沉的,遠山很好看。那棵有意思的大樹畫成很蒼涼的枯樹,很少的葉子。當時是盛夏。近處黃色的山坡下,一灣清澈的河水。但每幅畫總是有一個整體的色調和情緒。
  
  寒假我們在學??棠景娈嫞糠究桃资畯?。徐老師選出一些作品推薦給《少年文藝》、《版畫》等雜志和報紙發(fā)表。每次發(fā)稿費都要去酒館喝足一頓散啤酒。
  
  上高中后,出去畫風景的時間少了,主要精力是畫石膏像和肖像。后來考浙江美院時,考埸設在工藝美院。素描是畫美蒂琪石膏像,我的位置正好在正面偏右一點,那幅畫我?guī)缀跏潜持嬐甑模@個角度我畫過太多次了。
  
  夏家河子。鐵路兩旁,一排黑色木頭電線桿。殖民地時期的小火車站。穿過旁邊的樹林是沙灘,美好的沙灘。空氣中飄蕩著老歲月的氣息。
  
  89年我畢業(yè)后在這地方生活了兩年。在學校教書。
  
  小時候,父親有幾次帶我來這里釣魚。在海邊,一整天見不到幾個人?;疖嚸刻煸缟蠌拇筮B開往旅順,中途路過這里,車站上才聚滿了上下班的人。10年后我三叔也在這群人中間,每天要從渤海邊的夏家河子到黃海邊的工廠上班。三叔的家在離沙灘最近的地方。在三叔家住的時候,最喜歡靠海邊的屋子。夏天的海上常有暴雨,天空象夜一樣黑。暴雨過后,一束陽光照在海面上,黑色的海面,鱗波蕩漾,泛著耀眼的金色。岸邊的漁船??諝庵写瘫堑暮P任秲?,我喜歡的味道。
  
  我趴在父親的背上,看見小偏口魚在淺水里游來游去。父親說偏口魚游動的時候,尾巴會卷起海沙在后邊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它停的時候身體會被海沙埋上,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后邊被卷起的海沙還會向前移動,不知情的人會被這種假象迷惑。這時用手里的鐵叉在剛才魚停頓的地方猛叉下去,就能抓到它。
  
  在夏家河子的日子是美好而幸福的。我、石峰和董楓住在火車站旁的一棟日式房子里,在二樓的陽臺上可以看見火車站和不遠處的樹林和海。有課的時候,早上,村子里一層霧氣。我走在路上,火車剛剛進站。村子中心最寬的土路上第一班汽車正準備發(fā)車,和不同的人打招呼。這一帶房子仍存留著殖民地時期的樣子,很舊了。我們有一條狗,黃色的母狗。樣子漂亮可愛,叫“潘金蓮”。經常帶它去海邊,我在沙灘上睡覺,它在旁邊遛噠。一個星期一的中午,我在沙灘上醒過來。13點從旅順開往大連的火車已經進站,我急忙往屋子里跑。下午要去學校監(jiān)考。房東出去時把院門鎖上了,我忘記帶鑰匙。我瘋狂地圍著房子跑了幾圈,最后確定甩掉了“潘金蓮”,才趕去學校??斓綄W校的時候,我感覺后邊有個東西跟著?;仡^發(fā)現(xiàn)是“潘金蓮”。見我回頭它猛地把腦袋閃到路邊的斷墻后邊,它是貼著墻邊跟著我。當時我和它的動作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我還以為是錯覺,站了一下。它從墻后邊慢慢地露出眼睛向外看,我嚇了一大跳。那一刻我覺得它不是狗。就象一個人正在作一件非常非常詭秘的事,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人。
  
  我把它交給系里的林師付,不久一學生跑來小聲說:“楊老師,‘潘金蓮’跑到樓下數(shù)學系的考場里啦。”
  
  6年后,我回大連過春節(jié)。去夏家河子拍照片,從周水子火車站沿鐵路步行兩個多小時到夏家河子。周水子,原來我家住的樓房有一半變成了馬路。廣場中央的大槐樹已經沒有了。那天下午到夏家河子的時候,遠遠地望見海面上,一片遼闊的冰。從岸邊往海里面要40多分鐘才能走到有海水的地方。寂靜的火車站,在午后的陽光下;黑色閃電般的槐樹,在灰色的天空中。像夢中見到的故鄉(xiāng),有些悲涼。原本廣闊的沙灘上,延伸到海里挖了一個巨大的淡水游泳區(qū)。四周用鐵絲網圍起來,旁邊堆著罐頭瓶和風干的西瓜皮。門口高高地掛一塊牌子叫“伊甸園”。
  
  20日。
  
  天空晴朗,澳門回歸。
  
  93年秋,園明圓最后一個秋天。我和杜去新疆旅行。在烏魯木齊住了幾天,和闕意銘一起去哈納斯湖。午夜到哈巴河。第二天上午走在街道上有種清冷和陌生的感覺。新鋪的馬路兩旁很矮的房子,路上沒有多少人,整個縣城顯得非常開闊。遠處能看見山脈在城四周。城西偏南十公里的額爾濟斯河兩岸,非常廣闊的白樺林。
  
  第三天早上我們上山的時候,天氣陰沉下來。剛進山口,鵝毛大雪擋住了視線。開車的是位年輕的老司機。路況很熟技術也好,我們很踏實。下午四點鐘路過白哈巴鎮(zhèn)。這里駐扎一連邊防巡邏隊。到哈納斯湖天已黑下來,地上的雪很厚,住進唯一的小客棧,老板是河南人,待我們熱情且周到。
  
  白天我們在外邊走,傍晚回到客棧喝酒和老板聊天。他每年大雪封山前,從布爾津買一卡車八毛錢一瓶的白酒,在山上五塊錢一瓶賣給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嗜酒如命,冬天是他們喝酒的季節(jié)。有一年幾個蒙古人在房子里喝了一個星期的酒,忘記喂牛。結果幾頭牛被餓死。酒喝光了,扛著一條牛腿來換酒,要換五瓶。老板說,酒不多了,一條牛腿只能換一瓶。蒙古人和他吵了半天,最后扔下一條牛腿,拿走一瓶半白酒。
  
  哈納斯湖邊,一個蒙古人村莊,幾十戶人家,是個曾經打到基輔的蒙古將軍回來時候留下的后代。近親通婚使他們的樣子很古怪,但都彬彬有禮。一天早上,我們踏著很厚的雪穿過村莊。一個半大小子光著屁股跑出家門,在挺遠的地方撒了一泡很長時間的尿。然后再跑回去。進門前看見我們,一齜牙、伸出大姆指沖我們說:“成吉思汗。”
  
  杜在哈納斯的河里給我洗了一件衣裳,涼干后在陽光下顯得發(fā)亮。穿在身上在外邊走路,禁不住總要看看衣服上的光澤。心里舒坦。那是一件很舊的綠色燈蕊絨上衣。
  
  我們從哈巴河到富蘊,經216國道回烏魯木齊。穿過準噶爾盆地,那是一片古老的沙漠戈壁。路上一只很大的鷹在車前面飛。見到幾群十來只在一起的黃羊。有一峰駱駝在曠野上吐吐沫,很大的一團白吐沫從嘴里吐到兩米遠的地方。樣子很愚蠢,我們笑個不停。遠遠地看見天山在半空中像云彩一樣。
  
  21日。
  
  我和杜準備回北京,意銘也要去工藝美院進修。一天在石院長家看到一本畫冊,有樓蘭的照片。就非常想去。石弘說:“我在新疆這么多年都沒去過,你們就更不可能了,可以去婼羌看看米蘭古城,坐長途車兩三天就能到。”我們就開始了這次計劃外的旅行。從這一刻起,樓蘭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杜開始了長達七年的拍攝和研究。在這次旅行中,我們組織了一個駱隊。在羅布荒原,發(fā)現(xiàn)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樓蘭時期的古城——麥得克。
  
  22日。
  
  “山在哪里?河在哪里?有山,然而是沙子的山,那么石頭的山在哪里?有河,沒有水,那么有水的河在哪里?”上個世紀末沙漠探險隊留下來的一支歌。
  
  胡楊,古稱胡桐。非常古老的樹種。
  
  胡桐淚:藥名。[爾雅翼]西域鄯善國。有胡桐。蟲食其木。則沫出。其下流者。俗名為胡桐淚。當?shù)厝朔Q胡楊堿,用來洗澡,洗衣服。全球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胡楊林分布在塔克拉瑪干地區(qū)。最大的一片在塔里木河中上游,沙雅、草湖一帶。
  
  庫爾勒到若羌的公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和羅布荒原之間一條狹長的胡楊林帶上。大量的砍伐使沙漠到了公路邊。阿拉干。在庫爾勒和婼羌之間,距庫爾勒三百零七公里,婼羌一百三十六公里。一個道班,一個客棧。我和杜坐在小客棧的食堂里。門開著,灼熱的陽光照進來。干枯的胡楊樹和不遠處高高的沙漠輪廓淡淡的印在門外面。
  
  公路從這里往南一百一十公里是用磚鋪成的,一段犯人們鋪成的路。新疆是發(fā)配政治犯和重刑犯的地方,攝制組的后勤部隊就是看管犯人的。82年嚴打,從公安局到居委會忙得一塌糊涂,監(jiān)獄里關滿了人。公安局根據(jù)不同的治安情況下發(fā)了名額。我家所在的居委會分到兩個名額。初冬賣儲菜的時候,一個鄰居家的小伙子,平時有手好閑,打架斗毆,為人仗義。深夜偷了幾麻袋白菜,被人告發(fā),結果占了一個名額。不久聽說發(fā)配到新疆。一個為人仗義的不良青年,因為幾麻袋白菜和湊名額,竟然被發(fā)配到新疆。我聽了以后毛骨悚然,以后很小心地走路。
  
  汽車顛簸在磚道上,我和杜被擠得消失在車廂里。在不覺中像這條公路一樣,理想和現(xiàn)實處在虛幻和脆弱的境況中,承全了那次人肉旅行和荒原給予我豐富內質的可能,從畫面向外延伸的力量。
  
  我喜歡把額頭和整個頭顱充滿畫面,與荒原成為一體。處在黑暗中的眼神是我試圖揭示在車廂里那個青年農民的目光。我從未見過那么沒有內容的神情。那里邊有種可怕的東西,隨時要發(fā)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可能連他自已都不曾意識到。像泥土一樣無知覺的農民是很難言說的,他只給你一種直覺,而你卻沒勇氣把這種直覺搞清楚。就像我們自已也有的劣性,沒有勇氣給揭穿一樣。我認為這種劣性不僅僅是祖先留下來的。
  
  96年,我畫了幾幅尺寸較大的畫,畫面上荒原充滿了人群。人群使人想起了以前的歲月,這種聯(lián)想很真切,能觸動我們的記憶。像泥土一樣的人群在焦烈的荒原上展開,無論去那里都是令人恐慌的埸景。
  
  23日。
  
  風和日麗。在家里無所事事,一天很快過去。
 


  24日。
  
  上午,天空中一條很長的飛機尾氣,看著它很快消失。去年夏天一個晚上,我回家走進院子里,發(fā)現(xiàn)房后的天空上一個很奇怪的發(fā)光體,像探照燈一樣有一條光拄。那一刻,我渾身發(fā)冷,以為是飛碟之類的東西。沒等我激動起來,屋里的朋友跟我打招呼,出來也看。才知道是收音機里說的那顆慧星。
  
  我們在婼羌準備行裝。兩個睡袋,兩件軍大衣,一百個馕,一百二十米繩子,兩條天池牌香煙,二百斤玉米,兩包榨菜,買買提縣長臨行前送的一包罐頭。全城的商店里僅有的二十六個大水桶。
  
  店老板問:“買水桶干什么用?”
  
  我說:“去阿拉干。”
  
  他神秘兮兮地問:“去阿拉干找金子吧?”
  
  我想起路經阿拉干時房墻上是寫著“禁止在止處挖黃金”之類的標語。解放前,一個國軍上校押運一車黃金路過阿拉干。不知什么原因,命民工把黃金埋在一棵巨大的胡楊樹下。離開后滅口。改革開放以后,他回到祖國和當?shù)卣勁校蚕睃S金。政府動用鏟土機把所有巨大的胡楊樹挖倒也沒能找到。據(jù)說金子在沙子里會往下沉積和游弋。
  
  租駱駝、駝工、向導、行裝,幾乎用去我們所有的錢。臨出發(fā)前幾天,我們搬到大車店去住。一個老漢從懷里拿出幾顆寶石給我們看,說是在旁邊戈壁灘上揀的。我們匆匆吃了幾口飯,跑到戈壁灘。一眼就看到一顆米粒大的藍石頭,對著太陽看,里面有點紫色。杜揣進懷里,眼睛仍盯著地上。她喜歡這樣的石頭。我們在陽光下睡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條又粗又短的蛇。傍晚回到縣城邊,看見了十二峰高大的駱駝,是我們的駝隊。
  
  沙漠周圍的牧民把他們的駱駝常年放在戈壁灘上。用的時候才騎馬去找回來,需要三五天的時間。進沙漠前,駝工要給駱駝喝足水,喂一些玉米之類的東西。旅行中隔三天喝一次水,在險惡的情況下可以一星期不吃喝仍能工作,但不久會死去。駝肉難吃,奶好喝。
  
  我們從阿拉干向東進入羅布荒原。向東、偏北、又向南。穿過沙漠、干枯的胡楊林、幾條干河床。第二天晚上,找到麥得克城。這是一座圓型城堡,城墻東邊被沙漠埋上,城中有帶木隼的大木頭散亂在地上。上個世紀未,被俄國人挖掘過,但未發(fā)現(xiàn)這部分文物,無論在俄國或是其它的博物館。
  
  在阿拉干,我做了四十多個路標,這是一個偶發(fā)性的作品。算是表達對未知境域的恐懼和向往的一種心情。每走一段路就插一個路標,指向來的方向。在接近古城的地方,路標用完了,所幸一切順利。
  
  我們的向導叫阿拉木勒,一位受人尊敬的阿訇。自稱98歲,當?shù)卣娜苏f93歲,最小的兒子還未上高中。我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擔心他不會活著從沙漠里出來。后來知道他一個人騎馬去76公里外的米蘭,他女兒家。我們才放心。一年以后,攝制組計劃從阿拉干出發(fā)拍攝麥得克城,英佐帶著駝隊和老阿拉木勒住在道班上同一間屋子里。早上英佐醒來,發(fā)現(xiàn)老漢在爐子上烤帶骨頭的羊肉。香香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房間,英佐睜著眼睛,見老漢啃骨頭。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阿拉木勒半個世紀前的老家在離麥得克城不遠的地方。當時這一帶湖河縱橫交錯,每家都有船,他家有二百多只羊。我們找到他家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大風過后,灰蒙蒙的荒原上,干枯的胡楊林靜悄悄的。干河床在他家被沙漠埋上的房子旁邊穿過,房子后面是一片粗大的胡楊樹。老阿拉木勒站在他家旁邊的沙丘上,向四下里張望。一動不動。他的衣襟在風中擺來擺去。當年這條寬大的河面上,映著成群從西伯亞來的大鳥,蘆葦叢中獨木舟悠然地穿行,繁茂的胡楊林遍布四野。年輕的阿拉木勒斜依在古城墻上,夕陽西下。他的羊群在不遠處閑逛。這是天堂。
  
  當晚,在阿拉木勒家不遠處的空地上宿營。點上篝火,做好熱炕,喝著熱茶,阿拉木勒給兩個駝工講古蘭經。
  
  月亮初升,西邊天空上一絲紅霞。我和杜靜靜地坐在熱炕上。
  
  窗外寂靜,有星星。今晚是平安夜。
  
  25日。
  
  圣誕。天氣很好,坐在屋里能聞到太陽照在身上的味道。
  
  我畫了幾幅粉筆畫,裝進玻璃框里,有一面墻需要把原來的照片換下來。那些畫畫得很快。我喜歡這樣畫畫,比畫油畫簡單得多,也更容易表達出此刻的感受。畫大畫的時候容易陷進一些細節(jié)當中,然后再涂掉,過幾天又畫進習慣的筆調里面去。并不是刻意去改變,只是不滿足總在重復。技術和知識僅僅是一種經驗,面對一幅新畫面新形態(tài),要有新的感受。
  
  用深黃色涂在額頭的側面,再往下和顴骨交接的地方形成同別的畫面不同的形態(tài)。在受光的一面涂上一層強烈的亮色,突出顴骨的硬度,像踩得很結實的土堆。下面低垂的腮部在泥土中呈現(xiàn)出柔軟任意的形態(tài),寬廣堅硬的額頭直插進土里。上面沾滿了塵土,在平靜的荒原上顯出頑固和無知覺。眼睛深陷在兩個黑洞里,仰望天空。無知覺形態(tài)具有很多可能性。一種難以言說的情境。
  
  一個面孔、一種目光,在我心里是一個模糊的東西。替我完成表達難以表述的心情。在這樣的社會里,這樣的人群中,我閱讀暴力,同時也摻扶盲人過馬路。在污濁的空氣中欣賞藍天白云。腐爛的糧食,被撐死的耗子。角落里,準備回家過年的農民青年。大洪水與斷流的河床。聰明人的道德和愚昧者的執(zhí)拙。我習慣并喜歡在這中間,給我?guī)硐矘泛拓敻弧?粗湲攧诖笫?,打著蘭州拉面的飽嗝。走進東四的一家古舊書店,兜里揣著色情光盤。這是藝術家的天堂。
  
  下午,王音來電話,他和少斌、惠君在城里,晚上一起吃飯,我要急著寫完這篇稿子,不能去。放下電話,不知還應寫些什么。在前面的院子里,給“上校”和“小孩兒”搭房子。
  
  前幾周總去小堡村,沒時間做這件事。且天氣暖和。
  
  中午預報今夜降溫。
  
  先用木棍搭起一個架子。再把干草圍在四周。太陽落山的時候已經搭好了,像一個干草堆,挺好看。
  
  西北風漸強。
  
  杜在廚房做排骨飯,聞著很香。
  
  入夜,西北風強烈。吹得很冷。
 


  26日。
  
  上午天高,風漸小。外面很冷。我整理94年去羅布泊拍攝的照片。
  
  我們的車隊11月15日凌晨離開庫爾勒,當晚經過墨山國營盤古城。夜宿甘草埸。
  
  次日起得很早,北面的庫魯克塔格(山)下似古堡一樣的地貌。中午車隊休息時,發(fā)現(xiàn)很多同一方向倒臥的電線桿,地上有許多奇怪的東西。是測試核爆炸留下的廢棄物,遍布在整個荒原上。見到這些東西,我們很緊張。當?shù)叵驅дf:“荒原上這種東西很多,有的地方還有掩體,里面裝著試驗用的動物。多年前有個什么組織在庫爾勒測試核沾染的情況,結果遠遠超過了規(guī)定的標準?,F(xiàn)在已經過去那么多年,應該沒什么問題了。再說國內外那么多有名的專家學者都來這里考察,他們都不怕,你們還怕什么?”
  
  車隊繼續(xù)在庫魯克塔格(山)前戈壁灘上行進。
  
  本世紀初,中瑞西北聯(lián)合考察團的黃文弼先生,就在這個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新石器時代的遺跡。這里是祖先創(chuàng)造、傳播和埋藏文明的地方。
  
  從天山上飄過來大朵的蘑菇云,在這片荒原上空。地上撒亂著核試驗的古怪東西,和混雜其中的古代遺址,時間好像停在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很難想像當時的復雜心情。
  
  10月9日,攝制組到達庫爾勒。我已在那里工作了一個多月。英佐從烏魯木齊趕來幫我制作十二個人形木雕和六件路標,完成后安裝在羅布荒原的中心地方。
  
  在庫爾勒休整兩天,11日凌晨往婼羌——米蘭——瓦什峽——且末——蘇塘——莫勒切克峽谷,從塔他讓進入塔克拉瑪干,尋找古代且末城。
  
  塔他讓。緊捱著沙漠,在古老的車爾臣河岸邊,一條更為久遠的絲綢古道上。北岸是粉紅色的沙漠,南岸沙丘上,紅柳叢生,大片死胡楊林應是自唐、宋而今。兩三人一抱的樹桿彎倒在地上,呈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形狀。偶有金色樹冠,在陽光下反著異樣的光。地上的遺骨,大片的漢墓,沙子下面樓蘭的美女。時間在美人兒們的頭上凝固了。
  
  在沙漠周圍流傳著一個故事,有個人在秋天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沒有任何幫助,背著十六個小葫蘆,一架照像機和一個三角形的金屬板。他靠太陽確定方位,睡覺時把三角板指向明天行走的方向,大概過了半個多月,在吃完了十六個小葫蘆后,走出了沙漠。我覺得這故事不可思議。直到有一天,劉雨田來我家,才知道那個人就是他。
  
  一次,朱哲琴和錢文忠來玩,晚飯后聊天,知道錢與劉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并說劉很多非凡的故事,且與我們攝制組的樓蘭學者林梅村是摯友,同是季羨林的學生。
  
  27日。
  
  天高氣冷,西北風呼嘯。
  
  車隊進入羅布荒原二百多公里,路過一個廢棄的飛機埸,機埸是用黑石子壓成的,非常平整。旁邊一片多年不用的營房。墻上清晰的六十年代標語,沒有屋頂。當年這里是非常繁忙和緊張的地方?,F(xiàn)在卻了無聲息地立在廢棄的荒原上。車隊深夜才找到去樓蘭的大本營。另外兩輛車因找一處遺址而迷路。那晚,他們駛上一條柏油路。從15公里處一直開到0公里。透過天光,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圓坑,旁邊一塊石碑?;腥淮笪?,原來是第一顆原子彈核爆點。他們拚命逃離那個地區(qū)。第二天上午才與我們匯合。
  
  羅布荒原。據(jù)《婼羌縣志》載;“羅布洼地位置在縣境東北部,面積5604平方公里,海拔780—846米。羅布泊曾是新疆境內最大的湖泊。古代,羅布泊沿岸為羅布人生活繁衍的搖籃,它的南北兩緣曾是漢、唐‘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1972年,羅布泊已完全干涸,成為羅布洼地。
  
  “······《水經注》稱其范圍‘廣袤三百里······飛禽奮翮于霄者,無不墜于淵波也’。清初的《河源記略》記載,羅布泊的面積為‘東西長二百里,南北寬百余里’?!段饔蛩烙洝酚浭觯?758年的羅布淖爾‘地甚寬廣,林木深密······現(xiàn)有600余人,以漁獵為生’。沿羅布淖爾‘周行須月余’,‘準噶爾之葉爾羌,喀什噶爾等處六十余河皆匯于此’,‘沿途登高瞭望,不見厓岸’,‘淖爾中有木筏,小淖爾南岸沙地曠遠,海氣郁蒸,胡桐叢生,結成林 ’   。
  
  20世紀初以來,塔里木河上游支流的灌溉引水增加,~羅布泊的水量明顯減少。隨著塔里木河、孔雀河沿岸的大面積墾荒,引蓄河水,使進入下游的水源基本段絕,羅布泊和臺特瑪湖相繼干涸?,F(xiàn)在該地區(qū)原湖沼周圍濕地中的蘆葦?shù)纫咽窒∈?,植被大都已枯死,裸露的鹽漠湖盆風蝕地與古代就形成的雅丹地貌,廣達3000平方公里,僅次于柴達木盆地。”
  
  荒原上分布著甘草、羅布麻等植物。罕見的野駱駝、黃羊。我們在羅布泊只發(fā)現(xiàn)野兔子。李力和林梅村在拍攝土垠遺址時,發(fā)現(xiàn)一堆駱駝骨骸。疑是以前的考察隊殺掉租來的駱駝,而非野駝。
  
  28日。
  
  在城里。
  
  29日。
  
  下午進城,晚上住在城里。
  
  這夜夢見了父親,是父親去世兩年來第一次夢見他。父親面容很慈愛地俯在我面前,在夢中我努力地想記住父親說的話,醒來以后卻不記得了。但在夢里我是明白的,還不住地點頭。
  
  父親是個很聰明的人,具有手藝人的品質。喜歡種地,很好的木工手藝。我小的時候父親做了很多家具,每天晚上陪他到深夜。開始不許,我很倔,慢慢地可以幫父親扶木板,清脆的聲音伴隨著透明的刨花。父親給我畫了一只兔子,我就在平展的刨花上畫,我很喜歡鉛筆畫在刨花上的感覺,有點像80年代的一種兩毛三一張的圖畫紙。
  
  父親下班回來,我和弟弟總是最先搶過皮包,飯盒里經常有好吃的東西。我最喜歡父親送的筆記本和一支繪圖鉛筆,我真的感激父親,每晚睡覺都要把這兩樣東西放在枕邊。我說話很晚,結巴,但七歲可以讀報紙了。不久和母親下放到農村,整天盼著父親來看我們。一天晚上我作夢,夢見父親送我一本《論哥達綱領批判》和一雙白色的線手套,我小心翼翼地壓在枕頭底下 。早上醒來急忙翻開枕頭,什么都沒有。以為媽媽收起來,哭鬧半天。
  
  父親槍法特別好,在日本人開辦的小學,他是大隊長。后來我問他:“中國人在日本學校里整天說,‘考來凹,難恩呆撕卡’不覺得別扭么?”
  
  父親說:“當時老百姓不曉得中國或者日本,只知道滿州國。在家里說中國話,在學校說日本話??瓷先ザ际且粯拥娜?,沒想那么多。45年日本人走了以后,政府讓老百姓般進空了的洋房里,沒有一家敢般。聽說里邊鬧鬼,有幾個膽大的般進去,政府敲鑼打鼓地歡送。在塌塌米上盤火炕,推平花壇種莊稼,只有看見莊稼心里才踏實。”
  
  我問:“你們?yōu)槭裁床话徇M去?”
  
  父親說:“你爺爺當時覺得不太合適,他和那些日本人關系不錯。經常給他們唱大書,唱的最多的是《楊家將》,你爺爺常被請去喝酒。你爺爺酒量很大,字又寫得好,過年都要給周圍的人家寫對聯(lián)。他總覺得那些日本人過幾年還會回來,等后來想搬的時候也晚了。”
  
  父親的槍法是在小學練的。我長大以后,父親的抽屜里還有一合子彈。在我剛記事的時候,父親帶我到家后面的山上打獵。記得父親背著一只很大的鳥,鳥的腦袋低垂在我的面前。父親說這是鴇,一種像雁而有斑紋的鳥。我很羨慕父親健壯的身體。夏天,父親一抬胳膊,就看見非常明顯的弘二頭肌,我就在二頭肌上砍耗子。父親大腿外側有一個小肉贅,睡覺的時候我總喜歡用嘴去嘬,經常被咬出血,弄得父親很不高興。
  
  父親在電業(yè)局工作,一棟日本人留下來的大樓。在青泥洼橋,與火車站相對。他經常帶我去辦公室,樓梯上一條條被踩踏得锃亮的銅踏板。我覺得父親很了不起,只是有點謹慎,每次我大聲說話他都要說:“悄悄。”上小學填表,我毫不猶豫地在父親的成分里寫上黨員,因為跟父親出去工作的叔叔家的小孩就寫的黨員。父親看后嚴肅地說:“不許寫黨員,寫工人。”后來我才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原因。
  
  三年自然災害的某一天,父親出差。當時未婚,有活力,有才干,踢足球,是工會主席。途中遇一女子,一見忠情。結婚。一年后。我父親前妻的丈夫從內蒙找來了,父親全然不知這女子的背景。那個年代這是不得了的事,結果可想而知。直到父親去世前幾年,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女兒,剛滿月不久就和她母親回內蒙了。父親后來找過幾次,杳無音信。我一直沒有問他,有一年秋天,父親在我家后院割草,我給他送茶,他問:“這山后面是哪兒?”我故意說:“山后面是長城,再后面是內蒙。”父親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山那邊。“過一段時間我們去內蒙玩兒呵?”父親仍然沒動。我真后悔當時沒能和父親聊聊天,說說姐姐的事,說說他過去的事。這些一直深藏在父親心里的往事,一生只給母親提過兩次,每次都是說:“想 女兒”。想得落淚。這成為父親終生的遺憾。
  
  父親去世的那天早晨,一個不祥的預兆。去昌平,在石牌坊的彎路上,后邊一輛桑塔那急速超過,與彎路上迎面超車的面的相撞。桑塔那斜在路邊,面的前面少了一塊。水蒸汽四溢,停了幾秒,面的一陣巨烈晃動,很多胳膊、腿從窗戶里擠出來。路口的警察往這邊走。下午接到弟弟的電話。速歸。
  
  幾個月前做夢,掉牙。翻開《周公解夢》,兇兆。速打電話去家里問安,一切都好,父親帶孫子去海邊。以后也是。但又如何能知道再以后呢?如果我有特殊的本領或許能挽回父親的生命,我一直盼望著發(fā)財、功成名就。讓父親和母親去旅行,讓他高興。就像小時候對奶奶說 “我長大了要給你買很多江米條”一樣。但父親是了解我的,我還記得發(fā)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中央美院和浙美的錄取通知書同時發(fā)到學校。當時我在家里,父親上班,孫藝跑來告訴我的時候父親已經知道了。那天下班回來,見父親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問我的時候禁不住笑起來。看著父親,我幸福的一塌糊涂,不是為我,而是為父親的喜悅而幸福,我?guī)缀鯙樽约焊械阶院懒恕?br />   
  飛機到大連已經21點了,從周水子機場趕往春柳的中心醫(yī)院。經過熟悉的街道,這是一條從周水子通往奶奶家的路呵。父親把高燒的我從奶奶家接回來,母親和弟弟在鄉(xiāng)下。晚上,北風刺骨,我裹在被子里,在自行車前面大哭。父親進商店買了兩毛錢灌腸和一包烏魚蛋?;氐郊?,煮了,在一旁慢慢地看著我吃完,病好。
  
  街道上沒有聲音,如在夢中。
  
  父親是腦出血,出血量太大已經無法搶救了。我心疼地撫摸父親的身體,賦予我生命的身體。看見父親最后的一滴淚水停在臉頰旁,這是父子最后的交流。我把臉貼緊父親的胸口,感覺到父親漸漸地遠離我了。父親去哪里了呢?他肯定在上邊看著我。就像大鳥在槍聲響過之后回望巢穴中的小鳥一樣。
  
  父親帶走了我的心疼和淚水,只留下母親、弟弟和我的身體。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在一個舊筆記本里,一禎發(fā)黃的小照片,像我一樣的胖嬰兒的“百歲留念”。背面用鉛筆寫著“相見”。
 


  30日。
  
  天空陰沉,似要下雪。城里人很多,瘋狂購物。
  
  入夜,西北風六級。
  
  在阿拉木勒老家旁邊宿營的那個晚上。我和杜鉆進睡袋里,駝工幫忙做的熱炕溫燙著腰上和腿下。舒坦。下午在翻越沙漠的路上,刮起了一陣大風。昏暗的四周連駱駝的影子都看不見,我緊緊地抓牢駝背上的繩子,有點緊張。幾天前,在縣規(guī)化局長家。他解放初期參加了一支沙漠勘查隊。進入沙漠第三天突遇沙暴。隊員們用繩子把所有的人、駱駝和驢栓在一起,原地踏步。互相提醒不許停下。從晚上一直走到沙暴過去,天光放亮,發(fā)現(xiàn)昨晚腳下的地面已是高高的沙山。
  
  那天,大風過后,我們的駝隊走出了沙漠。阿拉木勒在路上揀了兩個鐵夾子,這是專門打兔子或狐貍用的。他小的時候,俄羅斯人從北方來到這里 ,用鐵夾子之類的東西和他們換皮毛。他爺爺當年給一個俄羅斯人作向導,挖掘麥得克城。帶走了七大箱子文物。這批文物至今沒有下落。此人就是普熱瓦爾斯基。
  
  阿拉木勒在他家附近的紅柳叢中埋伏那兩只鐵夾子,一個90多歲的老孩子。我累得屁股疼,躺在熱炕上,睡袋里溫熱的蒸氣。
  
  星空。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星空。銀河斜上頭頂,右邊是北斗星,在我面前正對著是一個W 樣的星。行星緩慢地運行。四周平展的沙地,仿佛我躺在鍋蓋上。從睡袋冒出白花花的蒸氣,有點鬼里鬼氣。早上見阿拉木勒得意地從遠處回來,手里拿著一只野兔。割頭去內臟。把毛皮裹緊埋在被篝火燒熱的沙子里。40分鐘,一個黑東西。除去焦黑的皮,粉白色。香淳的氣息。一絲荒原上甘草的馨香。
  
  天邊,W星。
  
  31日。
  
  本想今天會有雪,早上風止。天空大晴,陽光也好。
  
  傍晚朋友們陸續(xù)到來。屋子里充滿了人。很熱鬧。田彬在樓上給德國的女友發(fā)E-mail。齊志龍說他兒子數(shù)學考第一。盧昊講在網上看克林頓和萊溫斯基。力鈞、凡志、天宏、杜杜,砸金花。少斌拿手槍嚇唬人。朱哲琴、泰恩、杜、曉剛、我,在壁爐前烤火。尹惠手里拿著雜志。天元、冷林、王音,大聲聊天兒。皮力在院子里點火。陳文波給女友拍照。王冬唯和老陸談茶道。王智遠找人做巫術。佟博和楊逍在廚房吃羊腿。卞智洪和吳楠找不到來我家的路。
  
  九點鐘在院子里點起一千支蠟燭。
  
  十點半力鈞他們回城里。余下的十幾個人爬長城,在我家后面十公里的山上,我們經常帶朋友們去。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從車上下來,隱約看見山頂上烽火臺的輪廓。爬上去,走進烽火臺,正好是零點。山腳下幾個小村莊煙花齊鳴。喝了一瓶很好的香檳酒。
  
  回到家里圍坐在一起烤火。泰恩家的廚師做的蛋糕很好吃。三點鐘,朋友們走了以后,我和杜洗洗睡了。
  
  現(xiàn)在是第一天。
  
  2000年元月 十三陵
  
  
 

 


【編輯: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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