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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思想夢游者的馮原

來源:雅昌藝術網(wǎng)專稿 2012-08-01

從平實的角度講,馮原是一個思想家。

 

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文化上裝腔作勢的歲月之后,我對“思想家”這個詞一直有畏懼感,而以為是那些搶出風頭大言不慚或者自戀自愛自傲到跡近瘋子的家伙們虛榮而美麗的稱呼,以至于今天我一聽說誰是“思想家”,私底下一定會禁不住地掩口竊笑,然后躲得遠遠的,免得給“思想”污染。

 

可馮原的確是一個思想家,和我曾經(jīng)竊笑的種類完全不同,因為他的愛好就是思想,甚至很多時候,他會想得很出格。

 

馮原的思想很糾結,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上,常常會在一些論題上不停地繞彎子,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有的人是因為本來就想不清楚問題,繞了半天,也不知在說什么,可馮原相反,因為他想得太過復雜,是一種清晰的復雜,或復雜的清晰,所以就只好不停地糾結,說了一,再說二,然后說三,最后返過來,重新去說一,說二,說三。他的博士論文列入廣東社科優(yōu)秀論文序列,已經(jīng)出版,書名就頗為糾結,叫《象征的力場》。其實,我知道他所談論的問題,簡單說就是一個,“形名關系”。具體而言就是,形如何獲得命名,命名又如何創(chuàng)造了形。可他就這個似乎是建筑、似乎是建筑理論、又似乎是建筑史、同時三者都不是的問題,洋洋灑灑地寫了30萬字,折磨得導師們眼花花。幸虧他的博士導師劉管平教授智慧超群,三下五除二就破解了其中的關鍵,而沒有給聰明的弟子糊弄,并能從容地提出中肯的意見。至今馮原都保持了與導師的良好關系,這大概是其中一個原因。

 

我絕對相信很少人能夠耐心去閱讀馮原的《象征的力場》,但是,我敢負責任地說,他的思想基礎,包括思維方法,全都在這本書里。

 

馮原的思想很龐雜。他是學畫出生,青年時代讀版畫系,讀研究生時,方向是素描。這說明他畫得一手好畫。事實上也是如此。馮原長處是對形的把握,直覺甚好。從一開始他就是反美院素描系統(tǒng)的,這一點和我相同,以“套路主義”者自居,以為繪畫就是套路,掌握了就掌握了,不掌握,永遠也無法掌握。不過,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馮原壓根就不喜歡繪畫這件事,他甚至覺得,畫畫很奇怪,在紙上涂來抹去的,基本上是有病。

 

那么,馮原喜歡什么?和他交往漸久,才知道,他喜歡的東西太多,完全無法集中。

 

比如,他熱愛唱歌。我說的是那種通俗歌,而且還唱得很好。我常常開玩笑說,他唱張學友的《情網(wǎng)》,才知道張是學他的。馮原告訴我一個故事,讀大學時,學生們向往當代藝術,包括與當代藝術相關的波希米亞趣味。有一天,同班一同學發(fā)現(xiàn)馮原喜歡鄧麗君,于是大肆嘲弄,以為趣味過于世俗。有意思的是,馮原也不否認,盡管他對當代藝術的理解,絕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關鍵是,馮原告訴我,他從小崇拜男演員孫道臨,尤其是他的說話腔調。他從小的本事之一是背誦《哈姆雷特》,整場整場的背。我們平時在一起玩耍,其中一項內容是,由他來背誦哈姆雷特的臺詞,當然是孫道臨風格的。這說明他對聲音有特殊記憶力。這一點也表現(xiàn)在他對所喜歡的電影上,比如,他說看一遍卡通片《孫悟空大鬧天宮》,就差不多把全部臺詞給背下來了。有時,他會有板有眼地背誦《蛇》中的臺詞,讓聽的人,當然是同齡人,忍不住也搖頭晃腦,得意得不行。

 

這導致了馮原對聲音政治學很有興趣,明白聲音規(guī)訓的社會迫害史的嚴峻。

 

因為聲音而延續(xù)到舞臺表演,馮原對此產(chǎn)生了莫大的熱情,追尋其中的社會意義。他耿耿于懷的一出舞劇是《紅色娘子軍》,是其中的服飾與動作。他不是研究所謂美學,這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研究的是,比如,仇恨是如何化解貴族傳統(tǒng)的。在他看來,足尖豎起是芭蕾舞的基礎,即使革命舞蹈也無法改變,所改變的是手勢。結果,他得出結論,足尖代表性感,手勢代表仇恨。也就是說,表現(xiàn)在革命芭蕾舞中的動作規(guī)范是一種源自內部的奇妙沖突,從某種意義上說,手勢有多么的仇恨,足尖就有多么的性感。我頗為懷疑他的這個結論,尤其對足尖屬于“性感”的定義,其中仍然有佛洛依德心理學或者榮格原型理論推測的成分。但我不得不佩服其思想,至少是有趣和刺激的,可以讓人思考的,而不是那種假冒偽劣理論,半洋不洋的理論,一大堆名詞,嚇死人,其實什么也沒有說。

 

我估計在藝術界,可能還沒有誰會去研究聲音與動作背后的文化含義的專家。我再揭露一個馮原的愛好,他是動物行為的愛好者,狂熱地喜歡閱讀動物行為學的專著,崇拜的學者包括威爾遜這樣以研究螞蟻著稱的大科學家。這一愛好影響了馮原的論證方式,一不小心,他就會告訴你,鳥類的顏色與行為,和尋求配偶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他還會告訴你,昆蟲的臉為什么有那樣而不是這樣的形狀。聽著聽著,你甚至會懷疑馮原是一個動物行為學家,因為他講得很專業(yè)。當然,馮原不是動物行為學家,他僅僅是愛好而已,只是愛好的程度嚇人。

 

馮原的思想很視覺。這一點沒有疑問,因為他本來就是學畫出生的,能不視覺嗎?不過,以我觀察看,在中國,有太多學畫的人,根本就不懂視覺。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只要碰上,我們在視覺方面基本彼此無語,因為無話可說。馮原不同,他的思想始終有一種視覺性在,或者說,他一直自覺或不自覺地追求一種可以觀看的思想。這源自于他對視覺的興趣。

 

馮原有一個本事,就是可以從容與你討論世界各大城市的獨特景觀,恍惚間你會以為他走過很多地方,否則不會有那樣的描述。可是,我要明白地告訴讀者,馮原是一只地老鼠,基本上只喜歡在居住的城市亂逛,全世界游城玩街的機會并不太多,也不太向往。他的城市知識,大多來源于各種雜志,包括飛機上的航空雜志。他的游戲之一是,突然指著一張城市景觀照片,尋問你:這是什么地方?然后告訴你,這是芝加哥,這是伊斯坦布爾,這是漢城,這是墨西哥,這是巴西,這是新德里,等等。他有一種近乎天生的捕捉視覺特征的能力,是一個同樣近乎天生的讀圖專家,可以在一張圖里讀出許多普通信息,其信息之豐富,往往讓你吃驚。從這個意義來說,馮原是天生的圖像學家。今天,馮原已經(jīng)明白圖像學的基本原則了,但是,我想,即使他不明白這些個理論原則,他也是個圖像學家,比很多皓首窮經(jīng)翻譯外國圖像學理論掌握了一大堆圖像學名詞的專家,不知要優(yōu)秀多少倍。我一直懷疑很多理論圖像家是否真的懂得讀圖,他們往往只能從翻譯的文字中,從概念角度,而不是視覺,去解釋圖像信息,結果當然是,解釋歸解釋,和圖卻沒有多少關系。

 

奇怪的是,馮原對拍攝似乎沒有感覺,這個自小就對圖像有深厚興趣的人,卻會突然問我,怎么樣才能拍出結實的照片,為什么他的照片總是蒼白,色溫總是不對。這更說明他關注的是圖像的信息,而不是獲取圖像的方式,以及構成圖像結實感的形式因素。這和他不喜歡繪畫完全一樣。

 

馮原的思想很空間。這里有兩層意思,一,他的視覺興趣大多集中在空間上,或與空間有關;二,他的思想結構,本身就是空間化的,如果不空間化,他就會思考個不停,直到有一天他以為空間化了,有結構了,思維的糾結才告一段落。他的糾結和空間建構大有關系。

 

我們是建筑學的博士同學,常常一起研討建筑問題。和馮原相比。我的思想的視覺成分是平面化的,所以我一直對平面作品感興趣,并不停地追索平面的意義。不過,在聽了一次馮原對空間的解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空間化了。他的解釋簡單明了,是一種空間的形式主義,把所有概念解釋拋開,僅僅從空間角度,也只能從空間角度,從不同的、三維的形體的相互依賴與沖突的角度,建立觀察建筑這一社會事實的認知基礎。當然,我后來明白,這就是他的“形名關系”的由來,首先要有形,然后必須尋找命名。沒有形,名無以名之,名不成名;只有形,沒有命名,形就不能成立,更不能流傳,成為傳統(tǒng)。形名關系是一部約定與反約定的世俗的生活史,形名關系是解釋視覺文化史的基礎之一。

 

令我感興趣的是馮原的思想特征的空間化和結構化趨勢。他常常會產(chǎn)生陷入某種思想不能突圍的困惑,會為一些片斷失去前后關系而惶恐不安。他是焦慮型人格,失眠,入夜就會自覺不自覺地變成夢游者,在城市四處瞎逛。喜歡喝啤酒的他有一天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其中的理由,是由科學家實驗得出的結論:原來啤酒有鎮(zhèn)定作用。原先馮原定期在公園跑步,后來受我影響,發(fā)現(xiàn)沒有準備地在城市夜行是一種樂趣,于是有一段時間我們就半夜行走,變成真正的夜老鼠。后來,他帶我走上專業(yè)騎自行車的行列,夜行就改為夜騎,活動半徑大為增加。

 

很多時候我們會熱烈地討論,在討論時他會提出一堆概念,并集中在某一點來分析,描述某種思想的困惑。后來我明白,他是在尋找一種結構,一種對應性。敏銳的人會在馮原的文字中發(fā)現(xiàn),他的思考總是在兩對概念之間進行。當他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想到珠三角的騎樓這一概念時,同時會想到南海各國里中國人的社區(qū)所呈現(xiàn)的傳統(tǒng)變異是如何地與騎樓相對應。他告訴我說,那是一條跑向大海的“潮濕的龍”。當他考查開平雕樓在外裝飾上的沖突時,適時指出,雕樓上部的豪華裝飾是炫耀,下部的結實構造是保護,財富在這里呈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社會含義。說坦率話,我已經(jīng)習慣了馮原的這種思維特征,他的思想就像是在搭積木,堆壘上去,邊搭邊尋找可能的高度。如果這一次搭不起來,那就下一次再搭,或換一個角度再搭。搭起來就搭起來了,思想于是就到了某個終點,游戲結束,好準備下一次的思想游戲。

 

這導致了馮原熱衷于創(chuàng)造概念。在我看來,我甚至覺得他太過熱衷于玩這種概念游戲了,以至于我懷疑他身后有一個巨大的概念倉庫,隨時提貨,而且還是創(chuàng)新型的貨。馮原的概念游戲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首先是奇妙的建構,基本方法就是讓兩個不相干的詞粘合在一起,變成新詞。其次是由若干組這樣的新詞搭成理論房子,從而去透視一種分析與觀察。例子我就不舉了,在馮原眾多的文章中隨時可以找到這樣的組合事實。

 

概括起來看,馮原是一個浪游的思想家,是一個思想夢游者,思想之于他是流浪之地,而不是炫耀之地,這決定了他治學態(tài)度,不走“正道”,完全的野狐禪。正道的意思是,標準的、不無呆板的概念推演和理論陳述,馮原不要這樣的取向,他要相反的取向。對他來說,夢游者怎么可能按正道行走?思想是夢游之地,思想讓夢游成為可游之地,思想也就是夢游本身。

 

怪不得他喜歡做夢,還喜歡把夢描繪下來。有一天人們可能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畫家,他的作品就是他所畫的夢,這個畫家就是馮原。馮原已經(jīng)畫了幾十年這樣的夢畫了,他認真地告訴我,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比清醒的世界更真實。甚至,他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夢還不完整,于是重新入睡,為的是把片斷的夢重新接續(xù)起來,做下去,以便完整。

 

像這樣的思想家,在中國長期規(guī)訓的嚴峻環(huán)境里,大概已經(jīng)絕無僅有了。

 

至于背后的價值,倒也簡單,聰明的讀者馬上就能想象出來,我就不再多說了。如果不能想象出來,那就去翻閱眼下馮原的這本文集吧,可惜的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有一些更有趣的、更尖銳的、因而更能折射出傳承與價值的文章沒有刊發(fā)在這里。讀者自己去搜尋吧,好證實我之所言,實為不虛。

 

 


【編輯:劉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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